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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西台记事-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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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鹿说完站起来,又想起了什么事儿,于是眉头一皱朝金风川看过去道:“本姑娘越想越气,请你喝了十多次羡阳明月,简直是糟蹋了这好茶,把钱还来!”
  金风川见她的手伸到了自己跟前,于是握着折扇轻轻点了点她的手心道:“咦?秦姑娘这手相不错。”
  秦鹿见他还不正经,收了手扭头就走,金风川见人真的气了,于是笑呵呵地起身拦住了对方的去路,他哪儿想到一个才到他胸膛的女子居然能有那么大的力气,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腿上,让他倒地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起不来。
  金风川哎哟一声,连忙从怀中拿出了一样东西,对着将要下楼的秦鹿背影喊:“秦姑娘!墨在这儿呢!我不过是想要逗一逗你,你还真生气了,我这腿……嘶,怕是要断了!”
  秦鹿回头朝他瞪了一眼,见金风川的手中的确有个锦盒,锦盒只有掌心大小,她不耐烦地走过去,拿过来打开一眼,里头两层,长条墨块四个,是千年墨没错。
  金风川揉着自己的小腿还委屈:“秦姑娘说要,我哪儿能不弄来?昨夜可是我陪着那人喝了半宿,吐了几回,才只买来了这四块,他那儿还有二十四块墨砖,恐怕得废不少功夫和银钱才能得来了。”
  秦鹿收了锦盒,再看向金风川,有些无奈道:“你这人怎么这个性子?”
  金风川朝秦鹿伸手:“还不扶你金哥哥一把?”
  秦鹿皱眉,哪儿有人敢在她跟前称自己哥哥的,不过谢尽欢不在,显少有人喊她姑奶奶了。
  秦鹿知晓她刚才气急,脚下的确没个轻重,于是把人拉了起来,又多加了一句:“这四块我不给钱,权当是你付的茶水费。”
  “原先就是打算送你的。”金风川借着秦鹿的力站起来,又看了一眼对方扶着自己腕上细嫩的手,忽而一笑,问道:“喂,你与你家主人签的是卖身契,还是活契?”
  “与你何干?”秦鹿松手,一直看着手中的墨块。
  金风川扶着墙站稳,低声道了句:“我想赎你。”


第47章 燕京旧事:二
  “我想赎你。”
  秦鹿看着墨块的目光一顿, 若非这一刹那忍住了,她险些将手中的锦盒朝金风川的脸上扔过去, 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心想这里头的可是千年墨,扔了金风川不给她了怎么办?
  金风川抿着嘴,桃花眼中倒映着秦鹿几乎静止的身影,几个呼吸之后见对方还没举动,于是眉心一皱, 问了句:“秦姑娘好歹说句话吧?我都这么表示了,你不会不懂我的意思。”
  “我听说,你家中已经娶妻了。”秦鹿朝金风川看过去。
  金风川是金家独子, 十五岁便与人定亲,据说是江南水乡的大家闺秀, 人长得漂亮还温柔,书香门第, 十七岁金风川就将人给娶回来了,他今年二十三, 成亲都六年了。
  金风川眨了眨眼,面上有些窘迫, 还没开口,又听秦鹿道:“我还记得,你有两个儿子了吧?”
  金风川侧过脸,干咳一声道:“是有两个儿子,不过……”
  “金老板除了正妻之外, 还有两个小妾,次子就是小妾生的,如今也算是侧夫人了,另外一个小妾还不是天赐王朝的人,据说是棕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身量比我们天赐王朝的女人要高许多呢。”秦鹿说到这儿,金风川的脸都要红了。
  金风川的腿还在痛,不过他一直盯着秦鹿那张说个不停的小嘴,虽然有些心虚,但也觉得有趣,于是他道:“家中生意大,故而娶妻只能是长辈安排,妻子温柔,对我纳妾之事也颇为赞成,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幼时还生病险些折了,金家家大业大,多多开枝散叶也是应该的。”
  秦鹿唔了一声,点头:“的确如此,所以金老板身边应该不缺女人才是,为何要替我赎身?”
  金风川理所应当地说:“因为你特别啊!”
  秦鹿扯了扯嘴角,忽而一笑:“我还真怕你说因为你喜欢我。”
  “也的确是喜欢你。”金风川想起来,立刻改口:“见第一眼时觉得你漂亮,第二眼时你觉得你性子有趣,之后的几次接触,就更加觉得秦姑娘与别的姑娘不同,你爽朗大方,也能开得起玩笑,不拘小节,与你相处分外自在,倒是比回家更加舒适。”
  秦鹿对他这番言语没有半分感动,反而险些忍不住翻个白眼,骂一句负心汉。
  不过男人家中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更何况金家的确有钱,金家的生意如此庞大,日后肯定不能只靠金风川一个,他长子今年才五岁就已经学会打算盘算账了,日后家里的孩子都得入这一行经商,否则偌大的金家产业无人继承,也是砸了。
  比金风川有钱的不多,但稍微有些势力钱财的,家中的女人却都不少,金风川有一妻二妾,其实也不算多的了。
  妻子是青春懵懂时听从父母安排明媒正娶的,替他生了次子的那个小妾是他妻子产子之后身体不好,常常不能同房后主动为金风川提议纳的,于是金风川就真的找了个自己挺喜欢的姑娘以侧夫人的身份娶回来。后来他第一次出海,在海外险些遇难,又碰见了救他的那个女子,恩情与感情都有,于是把人家娶回来当小妾了。
  统共就这么三个,金风川自以为自己也算有钱人中老实的了。
  虽去花街柳巷,但从不乱找女子过夜,多是去喝酒消遣,对妻子好,对两个妾室也不错,长子次子没有分别,一视同仁,加上他相貌堂堂,身家不菲,想要再纳一个妾室,也没人会说什么闲话。
  秦鹿,当真是他见过的最有趣的女子。
  外放开朗,却从不与人有肢体接触,就方才拉他那一下,还是头一回呢,虽说隔着衣服,也够金风川心猿意马了,他从未在旁人身上体会过这种感觉,见之高兴,不见还想。
  本想再等一等的,等他压着这千年墨,找个理由见了秦鹿的主人,再向她的主人开口赎了秦鹿,再多的钱他也给得起。
  谁料想这两个月来,秦鹿虽在他面前提了许多次她的主人,却从不带金风川去见,她说这千年墨是她背着主人偷偷找的,金风川却总觉得,这般昂贵的东西,没有主人示意,秦鹿不敢动这么大的钱。
  一晃到了今日,他将小墨块分出,做了诱饵给了秦鹿,只是没想到自己还是没忍住,率先开口说了意图。
  秦鹿盯着金风川看了许久,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伸手压在嘴上咳嗽了一声,似乎是斟酌着用词说:“金老板,我这个人比较肤浅,要么认钱,要么认容貌。”
  金风川一听,昂首挺胸:“我乃金珠城首富,这等身家还不够?况且,我长得也不丑吧。”
  秦鹿点头:“金老板的确有钱也不丑,不过我家主人更有钱,更俊朗,长年盯着我家主人,我恐怕很难对比他不如的男人动心,所以金老板还是另寻女子吧,我不过是个下人,做深院中争风吃醋的妾,不如独身自在些。”
  金风川搞不懂,饶是秦鹿的主人再好,那也与她无关,说到底她就是个婢女,伺候人的,即便她主人同意她每日出来玩耍,不让她干什么活儿,却也比不上当主子有人伺候来得舒心,而且怎么从秦鹿的嘴里说出的意思,是他堂堂金珠城首富的身份,还配不上她了?
  “秦姑娘当真不愿意?”金风川口气有些严肃,见秦鹿认真摇头后,他又软下声音道:“你再考虑考虑呗,我必定对你好,大不了……也让你当个侧夫人如何?”
  秦鹿:“……”
  她晃了晃手中的千年墨道:“多谢金老板送墨,那二十四块千年墨的墨砖我怕是无缘买到了,还是后会无期吧。”
  金风川眉头一皱,抿嘴叹了口气,开口道:“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秦姑娘不要因为我说了几句话你便不再买墨了,只要钱够,墨自然会给,不过这回我不与你做交易,我要与你家主人做交易。”
  秦鹿咬着牙根笑了起来,她就知道这两个月都是金风川在耍她玩儿呢,他自己手上就有墨!什么爱喝酒,爱烟花柳巷的另一个老板?都是他自演自说,无非是想看秦鹿为难,觉得有趣。
  她没回话,哒哒下了风满堂的二楼,金风川拐着腿,一蹦一跳地凑到了窗户边,见秦鹿从一楼大门出去了,于是喊道:“秦姑娘可得考虑清楚了,天赐王朝中自然不会只有我一人有墨,但有的未必肯卖,肯卖得也不一定好找。”
  秦鹿站在一楼,抬头朝金风川看去,朝他做了个鬼脸,加快脚步离开。
  金风川见那墨绿的背影离开,心里痒得很,腿也疼得厉害,他歘地一声展开折扇,扇了扇风后又缩着肩膀觉得冷,于是关上窗户,坐在桌边架着腿,继续喝没喝完的羡阳明月。
  一直在一楼守着的金家仆人匆匆上了二楼,焦急道:“主子,严小姐到了!”
  金风川无所谓道:“到了就到了,你急什么?三五天前就说要到了,早过了高兴的劲儿了,难道一个表小姐来我家,我还得亲自去门前迎不成?”
  仆人摇头,喘了口气道:“严小姐在路上染了风寒,身体不好,夫人带着大公子出门迎接,却没想到病气过给了大公子,大公子现在家中呕吐不止,府中大夫说……难治。”
  金风川险些打翻了茶盏,他起身问了句:“什么叫难治?!严玥得的什么病?见一面就染上了?既然她身体不好,便别让她在我府上留着,送回乾江都去!”
  “她是夫人的表妹,从小与夫人感情深厚,自夫人嫁入金府,还是头一次有娘家那边人过来看她。这回连带着大公子病了,夫人也难过了许久,大夫也说严小姐不适合舟车劳顿,主子您看……”那仆人也很为难,左右都不是,他话不敢说全,金夫人的意思,便是让严玥在金家将病养好了再回去。
  金风川嗤地一声道:“等我回去看了祺儿病情再说!还有,吩咐府里人,给严玥治病的药要用好,但两位公子都不可靠近她的院落,让夫人也少些往那边跑,毕竟是病了的人,除了大夫,见谁都不方便。”
  “是!”仆人松了口气。
  金风川抬脚准备走,脚下一软,险些摔了,还好仆人扶了一把,金风川才低骂了一声,仆人问道:“主子腿怎么了?”
  金风川回想起秦鹿离开时对他做的鬼脸,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撞桌子角了。”
  说完,便让仆人扶着,出了风满堂,便是不喜欢坐轿子,金风川为了自己的腿,也还是坐轿子回去金府了。
  秦鹿得了千年墨,心情还算不错,金风川对她在风满堂里说的话,其实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出生,饶是金风川有些经商头脑,却也改不了纨绔的性子,家中有了妻妾还想再纳一个,无非是因为秦鹿这张脸长得挺好看,起了点儿好色之心,秦鹿心里猜,金风川对她顶多是兴趣,而非喜欢。
  即便是喜欢,她也不会与对方在一起,倒不如要了千年墨,早些离开花哨的金珠城,找个安静有山有水的地方,泡两杯好茶给梁妄喝。
  四小块千年墨,够梁妄用上一两年了,只是一两年后再想找千年墨也未必能碰上。
  如金风川所言,天赐王朝地广物博,不可能没有会做千年墨的人,无非是造假极高,做工不易,耗时太长,但说是有,其实也不好找,否则一百多年来,谢尽欢不可能不买个一两块送梁妄以作讨好。
  这回碰上,也算巧合,二十四块墨砖,金风川也当真是富得流油了,便是梁妄用了一百多年的,也只是花了六块墨砖而已。
  他那妻妾若是对他真心恐怕不值,但若是冲着他的钱入了金府的,必然心满意足了。
  如此瞎想了半天,秦鹿才回到住所。
  无有斋名字还挂在门前,牌子是梁妄提的字,但识货的没几个,金珠城也没有一处适合无有斋这个名号,纸醉金迷之地,路边上的砖头缝里都能找到人见了却嫌脏懒得弯腰去捡的铜钱,那些江南水乡,烟云风情自是没有的。
  无有斋所处,已算是金珠城中最安静的角落了。
  秦鹿推门而入,过了两个盆花小院才到了书房,梁妄正靠在藤椅上轻轻晃着,一本书盖在心口位置,像是刚睡过去,但未睡熟。
  金笼挂在了屋檐下,天音蹦跳,显少出声。
  秦鹿发现,他不常出门了,也不常发脾气了。
  不过偶尔他高兴时,也会带着秦鹿出去买一些当下感兴趣,事后无用的东西,最后放入杂物房里堆着。
  恐怕是……真的老了?
  非人老,而是心老。
  秦鹿不禁抿嘴,有些为难,心老的人,还适合谈情说爱吗?
  蹦跳着过去,秦鹿轻巧地伏在了靠椅边,一双杏眼睁大,仔细地打量着梁妄的眉眼,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帅得一塌糊涂,每每仔细去看,秦鹿都能心跳加速。
  “王爷~”秦鹿用气音小声喊道。
  梁妄果然没睡,但没睁眼,嘴角微微扬起道:“偷吃了什么甜食?一嘴的桂花味儿。”
  秦鹿一笑,将锦盒打开,放在面前道:“您再闻闻这个是什么味儿?”
  梁妄眉头一皱,忽而睁开眼,瞧见秦鹿手上捧着四小块千年墨,坐起了半边身子,才有些高兴地扬眉,又突然落了情绪,他盯着秦鹿问:“哪儿来的?”
  秦鹿抿嘴,半晌后道:“朋……朋友送的。”


第48章 燕京旧事:三
  秦鹿哪儿来的朋友。
  她先前来金珠城内, 的确碰见几个能说会道的女子相识一场,常常约着出去吃喝, 但那些女子也不似她这般不老不死,到了年龄就都去成亲了,一年嫁出去三个,早就不在金珠城内。
  且秦鹿不太喜欢与富人交往,富贵人家瞧不起她下人的身份,秦鹿也难与那些人接触。
  锦盒中的千年墨虽然是小块, 一指长两指宽,但四块千年墨也能卖到三百两黄金了,三百两黄金是普通百姓一辈子都难以肖想的钱财, 谁会这般大方送她千年墨?
  只需梁妄盯着她,秦鹿就知道自己的谎言撑不了多久, 于是她缩着肩膀,轻声道:“我近日碰见个有钱人, 脑子不太好……他非要送我的。”
  “上回送你字画的那个人?”梁妄还记得,那时天未化雪, 秦鹿换了双棉鞋回来,那棉鞋昂贵, 做得太过花哨,不是她平日喜欢的模样,这丫头蹦蹦跳跳捧着一副字画,高兴了老半天,还送他鉴赏。
  那字画是假的, 梁妄也看不入眼,瞥了一眼便丢到一旁去了,不过秦鹿的新棉鞋倒是不便宜,他也没问是哪儿来的,等着秦鹿自己说,结果两个多月过去,梁妄都忘了这事儿了她也没提过。
  今日带回了千年墨,梁妄才想起来之前那字画上的字似乎就是用千年墨写的,两相结合,不难猜出秦鹿这两个多月还与送她鞋的人联系。
  难怪近日朝外跑得频繁了,虽每每回来都给他带好吃的,梁妄也不见得多开心。
  秦鹿点头:“是,他吐脏了我鞋子,所以送了我字画,我见那字画上是千年墨写的,所以缠着那人要买,王爷,他手上还有二十四块千年墨砖!咱们买回来吧。”
  “这四块墨花了多少钱?”梁妄微微眯起双眼,问了句。
  秦鹿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没要钱,我请他在风满堂里喝了两个多月的羡阳明月,他算是作为礼物送我。”
  羡阳明月是贡茶,普通人根本买不到,便是达官贵人想喝也得皇帝送块茶砖才有,自然,也有些有能耐的官员,从贡品中扣一些下来自己私下喝,但都很少。
  风满堂中有,是因为梁妄喜欢喝,所以秦鹿带了几罐茶饼过去存在风满堂中的,梁妄偶尔出门路过风满堂,还能赏景喝茶。
  他有的买,却是因为如今羡阳最大的茶商,专卖羡阳明月的那个老板祖上曾得过梁妄的恩惠,知晓梁妄喜欢喝羡阳明月,故而之后的几十年中,每逢清明前采了茶,清明后茶都会送到无有斋来,只要是无有斋要,没给银钱得送,给了银钱也收,年年都有。
  金风川再有钱,也没有把羡阳明月当成白水喝的习惯,但他不太懂茶,长年在外,对国外的美酒倒是知晓一些,自然尝不出羡阳明月的好赖来。
  梁妄不知信不信秦鹿的话,只是一双眼睛没从她身上挪开,等到秦鹿将锦盒又朝前送了送,他才起身,手中的书打在了秦鹿的头顶,不轻不重,道了句:“那便约来见见,若他真有千年墨砖,买回来就是了。”
  秦鹿点头,犹豫了会儿,又说:“买了墨砖后,我们离开这儿吧。”
  梁妄有些惊讶她会这么说,毕竟这两年秦鹿在金珠城见过不少世面,似乎玩儿得挺高兴的。
  秦鹿斟酌着说:“这里玩儿腻了,总觉得不算在天赐王朝内,脚不生根,走了不可惜。”
  梁妄睫毛轻轻颤动了会儿,似乎在认真思考搬家的事儿,不过没等秦鹿看穿他眼神中的想法,他便提着鸟笼和装了千年墨的锦盒进了书房,留给秦鹿两个字:“磨墨。”
  有好墨不怕舍不得,梁妄用起来也大方,新得的千年墨怎么也得试试手,秦鹿笑着折了院中几朵桃花进去,然后将桃花泡在了茶杯中,茶水入了砚台内,取一块千年墨细细研磨。
  桃花上还有清晨落下未干的露水,檐上青苔湿润,积攒的雨水长久之后才顺着琉璃瓦落下一滴来,飞燕略过树梢,秦鹿听见了鸟鸣朝窗外看了一眼。
  桃花印窗,双雀收翅,屋内还有淡淡的薰香味儿,秦鹿的袖上有羡阳明月的味道,梁妄提字,瞥了一眼她无意识放在桌岸的手,五指葱白如玉,指尖下才有细细的茧,忽而想起了一句话,纸上落下了八个字。
  秦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梁妄写的被她瞧见了,不太满意地将纸揉成了团丢到一旁,秦鹿继续低头磨墨,没再发呆,梁妄又写了一排字,文绉绉的不容易看懂。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
  狼毫笔搁下,梁妄伸手揉了揉眉尾,突然打发秦鹿出书房:“不用你在这儿了,玩儿去。”
  秦鹿一脸莫名其妙:“我……找谁玩儿?”
  “随你。”梁妄说罢,秦鹿才撇嘴,低头看了一眼五指上的戒指,李玲珑酸溜溜的,贪贪又太恭敬,大刀从未正眼看过她,吞天……算了,放出来得出事儿,就剩一个了。
  秦鹿抿嘴,跨步去了院中,摸了摸尾指上的金色戒指,笑着唤了句:“求千金。”
  金粉落了满地,戒指化成了人形,男子三十出头,精明猴瘦,一双眼瞧着分外凌厉,身上穿得绫罗绸缎,金银挂饰,头上金冠镶满了宝石,整个人于白日中发光。他身量不高,才到秦鹿眉尾的位置,许久不曾被叫出来,伸了个懒腰。
  求千金两撇山羊胡分外喜感,歪着头弯起了双眼问了秦鹿一句:“秦姑奶奶有事?”
  秦鹿其实没事儿,但梁妄不让她陪着,她只能找些事儿来做,于是道:“走,盘账去。”
  求千金是八百多年的老鬼了,天赐王朝之前是西齐,西齐之前是晋国,晋国之前又是金宋朝,金宋朝才立国时也经历过打仗,每一个国家的成立必定是踏满了鲜血与尸体一步步走上来的,别人在战争中逃亡,求千金在战争中牟利。
  他倒卖兵器、粮食、布匹,甚至帮军队做铠甲、帐篷、锅灶,他在各国的交界处建立商会,供还未打仗的各国往来,实则他自己从中牟利更多,偏偏别人打仗,他还倒卖消息,十多年战争下来,求千金身家富可敌十国。
  金宋朝于战乱中得胜,急需银钱盖城池,安民心,求千金就是被盯上的一块肉,舍了九牛一毛的银钱打发金宋朝的皇帝,却引来了更大的灾祸,可敌十国的身家让金宋朝后来屹立三百余年,其中有两百年都是鼎盛富饶。
  求千金死后魂魄无所依,受了大打击整日躲在戒指中不出来,与梁妄的师父见过的次数也寥寥无几,不过他有经商的头脑,只是欠缺个机会。后来梁妄成了道仙,他师父的五鬼戒指都留给了他,意外见了一次求千金,求千金得知自己易主,新主人是西齐的小王爷,西齐灭了后还落了西齐私藏的国库,于是便提了点儿兴趣说要帮梁妄打理。
  平日里若没人叫他,他一年就出现一次,一次只出来一日,十二个时辰之后继续缩在戒指里,即便如此,梁妄手上西齐的国库一部分变卖成了天赐王朝的地界收租,商楼挣钱,一部分依旧躺在无人知晓的古墓中,偶尔去拿一两样东西,也够他们俩花上许多年。
  西齐有钱,否则也不会兵败后逃了二十三年被北迹的人捉尽了,梁姓皇室死绝了才彻底灭国。
  西齐之所以灭国,除了大势已去之外,也是因为库中多银钱,皇帝太昏庸所导致的。
  求千金的嘴里有许多故事,都是他在世短短三十几年遇见的,那三十几年十多个国家分分合合打打杀杀,他见惯了风浪,几个百年才改朝换代这种事儿在他眼里并不精彩。
  秦鹿喜欢听他那些故事,有时能找到共鸣,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生前的事。
  华灯初上,无有斋隔壁的家门前挂了好几个造型奇特的灯笼,金鱼、莲花尚算普通,还有六角花灯贴了精雕细琢的屏风,一面一图,栩栩如生。
  因为秦鹿与隔壁那家小孩儿玩儿的不错,小孩儿晚间还拿了个圆滚滚的灯笼送给她,得了秦鹿从书房偷拿的一根笔。
  那笔反正梁妄也不稀罕用,她更不爱写字,书房笔多如牛毛,少一根也发现不了。
  金珠城每年惊蛰之后都有花灯节,因为这个时候海上渐暖,满城都是外来商旅,各国都有,城中满是异域男女,这些人大多会在金珠城内待两个月,立夏后带足了商船的东西再离开。
  也有一些商人不留在金珠城,往天赐王朝深处走去,自己寻些好物的,没了中间差价,能便宜许多,回头带出海,还能赚更多。
  但对于他们来说如此风险更大,金珠城外绕了几座连绵的山,山上有山匪,因为山高皇帝远,这里虽是天赐王朝的国界内,燕京的人却也管不着,这些山匪不抢天赐王朝的人,专抢那些往来的异国商旅,故而当地官员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碰见了才会出手制止。
  花灯节只有惊蛰后的两天,为了摆足天赐王朝的面子,许多有钱的贵重玩意儿这个时候都会摆到面上来卖,两天之后便归于平静,城中异国人渐多,也就有其他热闹了。
  秦鹿再等来金风川的消息时,正是花灯节那日,金风川约在晚间辰时相见,那点儿心思丝毫没掩藏,就差直白地让来传话的仆人说,他们家主子约秦鹿逛花灯呢。
  金家的仆人除了带话,还给秦鹿带了一样东西,精巧的银边锦盒里头搁着一根金步摇,恐怕是看她平日里不爱打扮,一直都只戴着根银簪,所以特地买来送与秦鹿的。
  金步摇款式好看,若是换做平时,秦鹿喜欢,要是梁妄送给她,她能高兴好几年,日日见了日日佩戴,不过金风川给的……秦鹿推还了回去,道句:“无福消受。”
  仆人为难,秦鹿才说:“与金老板说一声,辰时我会去风满堂赴约,不过我会带我家主人一道去,叮嘱一句,让他千万别在我家主人面前乱说话,否则我一定会踹断他的腿。”
  无有斋的大门嘭地一声关上,仆人捧着金步摇进退两难,最后还是将金风川的一番心意带回了金府。
  知晓人走了,秦鹿才朝院内走,梁妄正理着蓝袍的袖摆,一副要出门前精心打扮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问了句:“离了金珠城,你可想好了要去哪儿?”
  “我们……去南郡好吗?”秦鹿想了想,才问。
  梁妄目光没抬,风中安静,然后他点了点头道:“好。”
  秦鹿是生在南郡,识梁妄在南郡,也死在南郡的,不过她还记着南郡的蜜枣甜水儿,两年前解决了周家供祖一事后回轩城的途中经过南郡,梁妄带她喝过,很甜,很好喝。


第49章 燕京旧事:四
  金家仆人捧着装了金步摇的盒子回了金府, 然后送到了金风川的房中,原封不动。
  金风川料到了秦鹿不会收, 所以这金步摇被他随意放在桌上,正好刚去表小姐严玥房中的金夫人回来,瞧见桌上的金步摇甚是喜欢,眉眼含笑问了金风川一句:“夫君买回来送我的?”
  金风川弯眸一笑:“夫人喜欢就好。”
  金夫人将金步摇收起来,坐在金风川对面道:“夫君还从未见过我妹严玥吧?”
  金风川挑眉,严玥入住金府三日, 身体好了许多,大夫也说没什么问题了,只是病气过给了金风川的长子金祺, 金祺现在还每日躺在床上咳嗽,也是大夫用药养着的, 好些大夫出外寻珍贵药材去了。
  提起严玥,金风川不乐意听, 不过见金夫人温顺卑微的模样,他也不好说狠话。
  金夫人道:“严玥从小身子就不好, 此番来金珠城也是实在无法了,她爹娘是当地小官, 九品而已,矜矜业业两袖清风,却被突然降至乾江都的大官盖了顶贪赃枉法的帽子,她爹娘正在找旧年燕京城里的相熟之人,托关系看看能否摆平呢。”
  “贪赃枉法就该定罪啊。”金风川听了觉得不痛不痒。
  金夫人说:“我那姨娘姨父我怎会不知?真是良心好官, 当地百姓都赞颂有加,那乾江都的大官无非是看中了严玥长得好,想逼姨娘姨父将严玥送给他当妾,他都已经年过半百了,府中又有秦楼楚馆的美婢多人,严玥入他府上,便是毁了一生了。”
  金风川伸手掏了掏耳朵,算是听明白过来了:“所以她爹娘还未解决麻烦,就先不管不顾,把她送到金珠城来避难了对吧?”
  “夫君说她病好了就要她回去,她这般回去若被羞辱,怕是活不成的,夫君……我知你心疼祺儿,我也心疼,可祺儿生病严玥也非有意,她心中自责,但更害怕回去,夫君要送她走,无非是送她去死啊……”金夫人说着,抬起绣帕擦了擦眼角的泪。
  她本就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碧玉人儿,柔若拂柳,稍许难过的事都能红眼眶,更何况严玥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表妹,以前身体不太好,还养在她家中,陪了她好几年。
  “我出嫁时,就她哭得最凶,那时她才十一岁,是我带着长大的,她爹娘本有意给她定一门亲,男方那边都看好了,谁想到会在这档口出这等事。”金夫人将头轻轻靠在了金风川的肩上,软着声音问了句:“夫君便留她一段时日,等我姨父那边事情了了,再叫她回去吧,便当是让她陪陪我。”
  大夫都说严玥的病好了,那便不会再传病给别人,金风川伸手拍了拍金夫人的肩膀,想起自己夫人是真真的水做的,不依就能哭三天三夜不带歇的,于是好生劝道:“行了,你都这般说了便让她住下,但不许她再接触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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