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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馆(徐皓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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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口难辩。老先生笑了,向我伸出两手,说:“咱俩听听劲。”我俩两手相搭,缓慢地划了一圈。

老先生撒开手,问:“你跟谁学的?”我:“我的师爷是周寸衣。”老先生面色慎重,“嗯”了一声,说:“我给你留个住址,有时间到家里聊聊。”

【四】

老先生家是两居室,八十年代初建的楼房,面积狭小。木床和衣柜上还写着编号,是五六十年代单位发的。他今年九十三岁,有一位七十八岁的夫人,两人各居一室。

房内挂有两张古琴,写字台上有一摞写满毛笔字的报纸。我心中宽慰:他在做和我一样的事。

他年轻时做了医生,认识到针灸的奥秘不在穴位而在于手法,为求得这一手法,从琴法、书法中探寻,最终在太极拳中找到了。他早已修成正果,扎在不是穴位的地方一样能有疗效。他有了更高追求,走上李时珍的道路。

李时珍写了千古名著《本草纲目》,我小时候看过一部黑白电影,描写他为民著书,积劳成疾,时不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老先生说李时珍不可能这么糟蹋自己,他写书传世,是给自己积累福气,最终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我:“他成功了么?”老先生:“成了。不但他成了,古代许多名医都成功了。”我:“啊?他们……在哪?”老先生:“已经化为气了。”我:“噢,还是死了。”老先生:“错。”他们化作气体后,按照气体的规律生存。气体遇热弥散,遇冷团聚。为了不散掉,他们待在寒冷地带。我:“北极南极?”老先生:“错。”

虽然北极南极较冷,但地球毕竟是一颗离太阳很近的星球。我:“离太阳最远的,是冥王星。”老先生:“对,正是那里。”中国的历代名医都待在冥王星上,结成了冰块。老先生很想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在世时几乎都给医学根本经典《黄帝内经》作过注解,老先生料想这些注解中有他们留下的成仙秘诀,已经寻找了七十余年。

我:“您找到了么?”

老先生:“找到了。”

我:“那您……走么?”

老先生:“走。”

他想在奔赴冥王星之前,把针灸技艺流传下来。人类的第一文明是自己的手,在工具粗糙简单的阶段,中国先民发明了一种独特的手法,弥补工具的不足,随着工具的日益先进,手法逐渐失传。

这一手法最后展现是战场上的大枪,可以四两拨千斤,能以一敌万,在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老先生赞道:“《三国演义》写的都是真的,古人不欺后世。”大枪缩短便是剑,剑缩短便是针。针灸,是人类第一文明的藏身之地。他在医学院教的学生,由于没有武功修为,难以领会他的针灸。

我问:“你可以先教他们武功再教针灸,不就行了?”老先生:“你说得有道理,但武功是我辛苦悟出来的,学了我的针灸,还要连武功也学走,天下有如此便宜的事么?”我:“但你的武功和针灸是一体的,不教武功也等于没教针灸。”他长叹一声:“好在遇到了你。”老先生其实是舍不得自己的绝活,因为我已具武功,正好破除了他的心理障碍。我俩约好,每个星期三下午我来他家学针灸。老先生的午觉要睡到三点,我到了后,他给我讲到六点半。

我想请他和夫人吃饭,作为拜师礼。他说:“人老了,吃多了消化不了。不要劳苦我。”留我在家里吃了。

粥,外加一盘窝头和一盘竹笋。

他说竹笋含着忧愁,但他就是爱这口鲜味。他的不良嗜好还有蜂蜜,他说蜜蜂杂取,未能精纯,但他就是爱这股野气。

每一位中医都有自己的“博物论”,不是医学,而是对天地万物的体认,是私人密言,他说蜂蜜竹笋,便是给我上的第一课。

饭后,他拿出一个针盒,说直到1942年,大部分针灸医师还不会消毒,因为用的是铁针,以酒精清洗后,很快会生锈。他从上海的电器商店买了做电线芯的不锈钢丝,磨成了针。他以消毒为号召,从而声名鹊起。

这盒电线芯针,他送给了我,作为师徒名分的见证。

出了他家,天渐黑暗,我一路向西行走,兴奋得不愿坐车。一天时间,我有了师傅和存活的技艺,如同哥伦布找到了美洲大陆。

我不会跟他去冥王星,因为生活向我展示了足够的天地。我会成为一代名医,丰衣足食,置房置车,被无数漂亮的女病人包围。

走到一处宽阔马路,见前方有许多拿救生圈、头发湿漉的小孩,知是从游泳馆刚刚出来。我迎着小孩走去,拐过一条发廊林立的胡同,看到游泳馆灯火通明的大门,转而向北,登上了一座木结构的二层小楼。

小楼过道用砖头垒出一串厨房,需侧身行走。我直走到过道尽头的房门,见窗台上摆了几个西红柿,我拿起一个,三五口吃完,推门而入。

一个女人散在床上看电视,听到门响,慌忙团起身,用枕巾遮住自己。我:“嘿,你又不戴乳罩。”她是Q。

她头发油腻,不知多久未洗。以前,她眉眼的线条如同拉紧的弓弦,形成勾人心魄的弯弧。现在弓弦力度已弱,眉眼松弛,甚至脸型也变宽了。

但她的臀胯达到了最佳形态,如熟透的瓜果。她扑过来,我觉得整个人都被她击碎。

之后,她弯在我体侧,说:“六年了,你想做的事做到了么?”我的手深埋在她的头发里,讲述了我的经历。她听完,很不高兴地说:“你每次都像鬼一样出现,不能改变我半点生活。”她自美校退学后,抑郁症又犯了三次,从此辍学在家。她的父亲在单位的科长竞争中失败,新任科长将他调到一家冷饮厂当厂长,说机关是事业单位,工资菲薄,企业单位效益好。以金钱补偿权力,他的心态稍稍平衡。

但他退休时,发现机关退休金涨到六千,而企业退休金只有八百元,他上下奔走抗议,最终以月一千元退休。他的心态完全平衡了,觉得科长整人有远见卓识,的确比他更适合当科长。

Q的父亲无力帮她,顶多安排她去卖卖冷饮。我离开的几年,她做过眼镜店的售货员、游乐园售票员,近期是213路公共汽车的售票员。

她上星期刚被辞退,因为她报站名之后,总要宣读一段介绍此站典故的散文,把公共汽车当成了旅游观光车,令乘客们忍无可忍。

她的别出心裁,令她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工作。她不明白,自美校退学时起,她便永远失去了别出心裁的可能。

普通人的艺术天赋,唯一的用武之地是在床上,但她像普通人一样疏于保养,做不了太长时间的性感尤物。我在她美好的尾声回到她身边,告诉她,我们的未来一片光明。

她坚信我必成名医,愿意以身试针。我选了手上一个最不重要的穴位,反复瞄准,一针下去,两颗血滴蹦了出来。

血滴殷红。她自此对我失去热情。

但我俩还是住在一起,我的四居室住房,对她形成了魅力。她买了五串廉价的塑料花,挂在门框、窗框和水管上,买了一杆油笔,在衣柜上画了蜡笔小新和加菲猫。她还买了一张红色彩纸,剪成两只长颈鹿,贴在墙上。

她的美术水准一退千里。

我俩不再有床笫之欢,每当我把手按在她身上,她便向我解释,此事不管对我有多大快感,对她却只是乏味的摩擦。

她所感兴趣的,是我的学业。每次我从老先生家回来,她都要仔细盘问,让我描述老先生说话的神态和小动作,来判断他是否对我藏了绝活。

一天,老先生送给我一罐茶叶和一瓶药酒,都是小罐小瓶。我拿回来,Q对此嗤之以鼻,说人老了便会变得小气,这点东西可能还是想了很久才拿出手。

半夜,她从梦中惊醒,说:“不对,你向他学习,他反而送你东西——太奇怪了,你是不是白给他干什么事了?”她冰雪聪明,我说了实话。

某市举办中医大会,老先生写篇论文参赛,因毫无新意,被退了回来。老先生很难过,跟我说:“写真东西是泄密,不写又被人瞧不起。”我说:“交给我。”我从针灸古籍上搜出冷僻话语,拼成一个复杂的体系,塞入原论文中。

老先生问:“这么热闹行么?”

我:“行,这是闹世。”

论文在某市获得金奖。

Q关心论文上有没有我的署名,我表示没有,她怒不可遏,说:“那就——要钱去!”她训了我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送我出门,递给我一把手锯,说:“如果要不来钱,就把奖杯分一半。”我带着手锯到老先生家,说:“我和我女友都没有工作——”老先生一摆手,说:“提钱,没意思。”不料他明察秋毫,我连忙表示与钱无关,只是向他诉诉生活的苦。老先生仍保持着警惕,说:“都很苦。”尴尬了数秒,老先生打破僵局,说:“论文出来后,有科学研究所要我写系列文章,这是要我一辈子的心血,我的答复是,给我盖栋三层小楼,我再写。我的秘诀起码值三层楼,但我可以传给你——”我看着屋中的旧家具,想到老先生过的是简朴生活,他所能给我的已是最好,而年青一代的穷凶极恶,令我看不到眼前的一切。至于论文,本意就是要帮他的,原来出于情谊做的事,却要求利益分割——在我有钱时,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忽然心下一片悲凉,打断了他的话,告辞而去。

出了他家的楼区,我直冲到街口,迎面是一个卖生肉的店铺,侧面是一个邮局。我到邮局中狂翻杂志,看遍了两个月来的俊男靓女,然后买一叠信纸,用蘸水钢笔把事情原委、心中所想都写下来,足有五页。

重回老先生家,把信递给他,我说:“您看看吧。”他说眼睛老花了,让我念。我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带情绪地把信读完,不料还是把他感动了。他擦去眼角的泪花,叹道:“同感,同感。”他说古人造了“男婚女嫁”一词,含着玄机:男人昏了头才会要个女人(婚),女人来了,男人就变成猪了(嫁)。他和我都有女人,所以英雄气短。他的女人,事事节俭,而我的女人……

我的女人要我锯一半奖杯回家。他从床下拿出一个白亮的保温杯,说:“你把这个带回家吧,看能不能应付她一下。”我看保温杯上印有“残疾人运动大会”的标签,知道是老先生顺手得的,说:“这……恐怕会起到反面效果。”老先生:“年轻人,不要不识货。这是飞机材料做的,子弹都可以挡住。”他屈起两指,用指节狠敲一下,保温杯却没有半点声音。

我:“太棒了!但保温杯为什么要防子弹?”

他也想不明白,安慰我说:“唉,为了高级。”他的房间和夫人房间门对门,透过一条四米的走廊,可以看到那个衰老的女人正坐在木床上看电视。我告辞,老先生说:“不忙走。”起身把房门关上了。

他说历代名医飞往冥王星,根本目的是躲避女人。我一直觉得他飞升成仙的想法是老年畏死的心理,现在却听得很专注,问:“怎么去?”他一笑:“败也萧何,成也萧何。”去冥王星要通过女人。古人有采阴补阳的理论,但如果女人是阴,怎能补阳呢?只会是以阴减阳的效果。古人混淆了一个根本事实,其实男人才是阴,女人是阳。

阴气下降,阳气上升,如果吸收了两个极品女人的能量,男人就会化为气体,趁势飞升。

他补充说,找不到两个极品女人,可以用数量弥补质量的不足。

我问:“得要多少个?”他:“现在人类的质量是越来越差了,按照普通标准,至少得三十个吧。”我俩算了一笔账,如果一个女人以十万元了断,飞往冥王星需要三百万。虽然比造宇宙飞船便宜,但普通人绝难承受得起。

我:“这么说,只有贪官能成仙了?”

他:“这是现实。”

没办法,只好奋力攒下二十万,概率极低地等着碰上极品女人了。我告辞,他说:“我把秘诀告诉你了,心理平衡了吧?”我:“平衡了,但极品女人的标准是什么?”他:“……你总要让我留点呀,容我段时间,再告诉你。”我点头,打开房门,他夫人房间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

“太阳歇歇么,歇得了;

月亮歇歇么,歇得了;

女人歇歇么,歇不得……”

听到“女人”二字,我和他对视一眼,大步奔入他夫人房间。电视里放的是舞蹈《云南映象》片断,多数舞蹈者都是一块整肉在蹦跳,只有杨丽萍在舞台上有零有散,一刻是一根锁骨,一刻是一侧小腿,眼光捕捉不到她的全身。

老先生盯着电视,瞳孔迅速缩小。我轻声问:“极品女人?”他不由自主“嗯”了一声,再看我,已是满眼懊悔。

【五】

我左手拎着锯,右手拿着防弹保温杯,出了老先生家,盯着一街的女人。

一辆出租车停下,走出个戴墨镜的女人,她嘴唇精巧,有杨丽萍三分相貌。我迎了上去,一个肥厚的胸膛挡过来,将我紧紧拥抱,耳畔响起撕心裂肺的声音:“这么多年,你跑哪去了?兄弟!”我挣扎着仰起头,见是王总的司机。他谢了顶,右眼下长出一块浅褐色的老人斑。他哭得鼻头通红,向我解释,他得了糖尿病,因为每天吃的药有刺激成分,所以感情容易激动。

我俩说话时,类似杨丽萍的女人走了,出租车也开走了。我:“本以为是你开那辆出租,你是住在这附近,散步碰到的我?”他:“不,我开出租。”他向身后一指,一辆尼康停在路边。尼康为白色,年久缘故,成了黄乎乎的,仿佛屠宰场的冰柜。

上车后,他问我想不想看看王总,我说好,他高兴地开车了。拐过街口,他见有个人立在路边,就停下,叫:“兄弟,去哪?我车上有人,你俩搭伴,便宜。”那人上了车,司机一路强调:“这车对我就是两条腿,我事多,要满城跑,能搭上个人,贴补贴补油费,我就知足了,根本不指望这点钱。”他很快说到孩子的学费:“学校就是黑帮。黑帮勒索了钱,还知道保护你的安全。可学校呢?什么保证都没有。学费就是高利贷追债,每到新学期开学,我都想把我儿子杀了。可我下不了手,我能杀谁?只能杀自己。”乘客忙安慰他:“老哥,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司机更加激昂:“现在正查黑车,抓到了罚款、扣车。可别抓到我,抓到我,我就死!”两行泪“哗”地挂在了脸上,然后头埋在方向盘里,任车向前驶去。

乘客脸白了,掏出一百块钱拍在司机腿上,大叫:“停车!”车停,司机抬头:“我原是给大老板开车的人,根本看不上你这点钱,只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乘客:“以后再聊。”慌忙开车门,冲我低吼一声:“还不快走?”我无法面对他的好意,头一歪,假装睡去。

司机又载了五六个人,到王总家已是下午四点。在一排“四川火锅”、“广西干锅”、“东北炖锅”的大店面中,夹着一间小馆子,招牌上赫然写着“卤煮火烧”。

店内光线阴暗,没有客人,一个女服务员搬把椅子坐在门口,脸紧贴着门玻璃,两眼直勾勾盯着外面,见人来了,就发出甜甜的微笑。

最里面桌子坐着一个人,铺了满桌扑克牌,给自己算命,正是王总。

司机叫道:“您看看谁来了?”王总抬头,没认出我,司机跟他解释半天,他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哈哈,哥们呀。是哥们,就有一碗卤煮。”回身到厨房盛去了。

司机一脸歉意,说:“看来他真是不记得你了。他这几年遭罪了,精神上有点问题,别怪他。”我:“门口那服务员,好像精神上也有点问题。”司机瞅了眼服务员背影,不屑地哼了句:“鸡样。”卤煮店生意不好,王总突发奇想,找来个发廊女坐在门口,以招揽顾客,结果没人敢进他的店了。

我:“不伦不类,你该劝劝他。”

司机:“人到了某种时候,是不能劝的。”这时王总端着卤煮出来,放在我面前,自豪地说:“吃。老子家传的绝活。”我:“你好像还有个家传绝活。”碰了他肘部一下,他脑袋登时耷拉下来。

他急速退后五步,脖子转了两圈,正起头,一声大叫:“打鼓!”过了半晌,又一声大叫:“是你!”他想起我来后,就开始痛骂他的女儿。他一心要把女儿培养成知识女性,以气质取胜,不料她这几年往性感发展了。他说:“男人见了她,除了想干她,想不出别的。连我这当父亲的,都……”司机连忙打断他的话:“可不能瞎说,彤彤是好孩子。只不过,有些事情是她控制不了的。”王总:“自我爷爷那代起,我家人长得就糙,偏偏她漂亮。我总怀疑,是不是当初在妇产医院抱错了?如果是这样,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司机咳了一声,王总不说了。

隔了两分钟,王总又开口:“她究竟长得像谁呢?你也知道,我和媳妇干活时有看电影杂志的习惯,只看外国影星,难道是受了谁的影响?可惜十六年前买的杂志都没了,否则我翻一遍,准能找出是谁……”这时门打开了,一个女孩走了进来,穿着低肩T恤,露着两个玉石般的肩头。王总站起,亲热地说:“放学回来了?”她没搭理他,径直走到后屋。

王总:“你俩走吧。她不喜欢我和以前认识的人来往。”司机送我回家,路上说王总被合伙人算计,破产后得了话唠症,曾经说了四天四夜的话,几乎把自己说死。这个毛病基本得到治愈,但从去年开始,一说到女儿就会再犯,一见到女儿就打住了。

司机:“照目前的趋势,王总非把自己女儿干了不可。我们得救救这姑娘。”他想的计策是,让自己的儿子跟王总女儿谈恋爱。

两个孩子小时候见过面,那是王总的鼎盛时期,彤彤打扮得公主一样,他儿子根本不敢说话。如果能泡上自小高看的女子,对青春期男孩来说,将获得深刻自信,必成大器。

我承认是条妙计。

回到家,我翻遍家中藏书,从一本古龙的武侠小说中,找到一张红色的卡片。这是多年前王总送给我的美容卡,一次没有用过。

第二天,我把这张卡交给了王总,王总登时变了脸色,说:“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钱么?三万!有了这三万,我就翻身啦!”王总和我赶到那家宾馆,虽然十几年过去,但宾馆美容厅仍承认此卡有效。王总感慨地说:“我们的经济是稳定持久的。”但提钱的要求遭到拒绝,王总可怜地看着我,说:“要不,咱们就理个发?”美容厅领班告诉他:“涨价了。”王总心虚地问:“……多少?”领班:“一次八百。”王总先哭后笑了几次,对我说:“原价五百,十几年了,才涨了三百。谁说有通货膨胀?我第一个不承认。”我俩躺在美容床上,清理面部毛孔,蒸汽喷来时,都有些陶醉。

王总从美容厅推测出经济的大好全景,有了东山再起的遐想。我的遐想是:王总的女儿给了司机的儿子,无异于明珠暗投,糟蹋东西,因为她是极品女人……

两个小时后,我和王总像两个剥了皮的橘子,鲜嫩地走出宾馆。

之后,王总隔三差五便去美容,虽然他败落到社会底层,但在美容床上重新做回了大款。

我提醒他不要去得太勤,要周密计划好时间,如果临死前刚好做完最后一次美容,这一生方能算是幸福圆满。他对我心存感激,按照美容卡最低的使用效率,把自己的寿命定为五十七岁。

我:“你今年五十几?”

他:“五十五。”

他向我解释,如果节省用卡,会感到自己还是穷人,卡就失去了意义。我:“你只能活两年了?”他:“这将是痛快淋漓的两年。”我:“那你女儿怎么办?”他:“她长成那样,还怕没男人睡她?放心,她活得下去。”过一会儿,他说:“反正我就剩两年了,凡事只求个痛快。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我连忙咳一声,他止住了话。

王总开始交代后事,在一个傍晚把我约到卤煮店。他把我介绍给彤彤,说:“这位叔叔,管了你爹后半辈子的头发。你要管叔叔一辈子的卤煮。”彤彤答应下来。王总拎出一个包袱,对我说:“这里面是我家传的摔跤褡裢,渗透着祖孙三代一百年的汗水。我教过你,就传给你了。”他理了个台湾歌手周杰伦的高鬓发型,神情庄重,看来是认真的。他还约了司机,让我先走。

彤彤送我,行走在我的体侧,生发着神秘的磁场。我清楚地知道,得到了她,我会成为——半仙。

直走出去三十几步,她说:“你不觉得那东西有味呀?”我怀中的包袱散发着不良气味,一百年的汗臭的确非同小可。

她说她父亲近来养成了送别人东西的毛病,她都一一要了回来,这件褡裢虽然臭,但毕竟是清朝的东西。她向我勾了下手指,俏皮地一笑。

我把包袱递给了她。

一路之上,我反复想王总会送给司机什么东西,该不会把彤彤送给他吧?这个可怕的想法,令我彻夜难眠。凌晨两点,我掀开被子,目视着Q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罪恶感。

她沉沉地睡着,身形起伏跌宕。她是我十七岁便喜欢的女人,我俩的结合历尽艰辛。我自头至脚地抚摸着她,想把自己固定在她的身上。

她有了自然的反应,翻入我怀中,加重了鼻息。突然,她睁开眼,吼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跳下床,跑进了卫生间,一会儿回来,迈上床时,我的手企图搭她的小腿。

她一巴掌抽在我手背上,然后沉甸甸倒下,侧身睡了。我躺了二十分钟,轻轻下床,出了家门。

夜晚的大街,空气中飘着葡萄的味道。我找出去两百多米,发现了地面上有一块两米见方的湿迹,印着层层葡萄皮,应该是无照经营的小贩逃避城管时掉下的,经过了无数车辆碾压。

数清葡萄皮共三百零七片后,天色渐白。

走回家,她仍睡着,四肢开张地侵占了整个床面。我凑近,她本能地缩成一团。倒在她身边,感到严重缺氧,似乎飞到了大气层外。

迷迷糊糊地躺到九点,她将我叫醒,要我起床背书。我急需考一个中医执照,作为生活的起点。她知道此事重大,批评我偷懒的话常挂在嘴边。

今早读的是《医学传心录》,查到“妇女犯癫狂,宜服开迷散”,不由心头一热,见药方如下:桃仁赤芍当归,柴胡茯苓甘草远志白术,苏木生地合一方。

下午,我到药店抓好药,回来熬了,说是润肤养颜的药,劝她吃下,但她对我的医术缺乏信任,死活不吃,并埋怨我乱花钱,批评了一个小时。

药只好倒掉。

几日后,有居民反应,一只老鼠以极慢的速度绕楼转圈,神情悠然自得——实在太可怕了。

老鼠被居委会主任用铁锨拍死。主任是六十五岁的退休干部,在六十年代抓过特务。他询问了垃圾工人,查明我倒过药渣,于是找来,要我奉献药方。

我说:“药只能对付母耗子。”主任眼光一闪,说:“能对付母的就行,母的一死,老鼠就绝种了。”我:“母的一死,公的就不受约束了。你愿意你管辖的小区里四处都跑着兴奋的公耗子?”主任晓得其中厉害,于是走了。

主任为建设文明小区,开设了心理咨询中心,自任心理医生。他一再表示,心理医生的基本素质,是保密原则。来人都说出了心里话,但没几天就发现这些话传遍了整个小区。

不幸的是,Q也是上门求诊者。我推测全小区会很快知道,我俩没有男女生活,只是纯洁地住在一起,小区里跟她见面打招呼的中年男子会突然变得很多。

但这一情况奇迹般地没有发生,主任独独为Q守住了秘密。

他还送给Q一叠杂志,说:“这都是我看完的。算不上礼物,送你了。”杂志为《健康之友》、《家庭之友》、《妇女之友》,刊登了大量男女和谐的秘诀,她看得津津有味,按照杂志所写,在家光脚行走,并在左脚腕上系了一个小铃铛。

果然对我形成致命影响。

当我要求和谐时,她告诉我:“女人的性感是一种自我感觉,与男人无关。”我:“怎么就无关了?谁定的?”她:“如果你有问题,可以去杂志社咨询。我不负责回答。”主任染着漆黑的头发,身体干瘦,脸上横肉纵横,戴着一副墨绿色镜框的老花镜。他住在我家楼上,午饭时会窗户大开地播放台湾女歌手蔡依林的歌曲,但控制得很好,总在人们开始午睡前关掉,从不扰民。

我设想过,他的内心其实是一个女人,以蔡依林的歌曲,传达着他的少女情怀,他与Q接触,是想建立姐妹之情。但他的面相,令我对自己的想法不太自信。

Q认为主任对她是长辈的关心,坚持每周一次作心理咨询。居委会在2号楼地下室,任何时候都是整屋子人。心理咨询中心在7号楼地下室,那是主任的个人天地。

她的精神状态果然好转,不再事事批评我,对我的考试也采取了观望态度。后来,她常回她的木楼住一宿。

她向我保证她是自得其乐。说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衣冠不整地看电视,把瓜子果核扔得遍地都是,那是我不能理解的自由享受。

一晚她回木楼,我去了王总的卤煮店。坐在店门口的发廊妹已被辞退,王总和彤彤待在里面,两人对坐,各吃着一碗卤煮,气氛非常诡异。

见我来了,王总把我拉到门外。他理了香港电影《龙虎门》中男角们的统一发型,垂下一块巴掌大的头发,遮住整个左脸。

他:“今晚要出事。”

抖了半晌头发,他接着说:“我想动她,而且跟她说了。我是畜生吧?”我:“……情况的确很糟。”他:“还有更糟糕的,她答应了。”王总萌发了最后一点良知,让我把他女儿带走,避过今晚。他说:“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你能控制住自己吧?”我:“当然,我是她叔叔。”他:“这根本没有可信度,我还是她爸爸呢。”我:“我是你的朋友。”他撩起头发,直视很久,终于下了信任我的决心。

【六】

彤彤背着第二天上学的书包,平静地跟我回家。

她问我有什么好碟,我说我连DVD机都没有。她失望地斜躺在沙发上,看起电视节目。

十一点,她困了。

我家四居室中最小的房间平时并不打开,里面有一个双面书架、一个缝纫机和一张单人木床,墙上挂着一幅照片。我安排她睡在这里。

凌晨三点,我的胸腔骨头撑起,体内气流回旋,霎时醒了。我一动未动,床面却水面般波动。此种现象,是内气充沛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吞吐鼓荡。

是什么引发了我?是十三米外,另一个房间里的彤彤。

极品女人力量无穷,竟可令我武功进展。墙上是Q贴的两只红色长颈鹿剪纸,我遥对着,合起双掌。

两只长颈鹿的脖子凑到了一起。

从武功的提升程度看,她对我的生理影响巨大。我下床,向她的房间走去。随着一步步迈进,感到越来越强的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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