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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_沁纸花青-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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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你既是妖魔,又说统辖着这洞庭,可见法力无边。小老儿在此困顿多日,无以解忧——妖魔道人,可否给我拿出一坛美酒来喝?”
  李云心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他手腕一甩,便多出一柄折扇。又在这折扇上一抹,便提出一壶酒来。将酒放在老人面前的火堆旁,道:“这是渭城里木南居中的木南春。”
  顿了顿又说:“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了。”
  老人伸手取了酒,提起壶便将一线琼浆倾入口中。随后才长出一口气,道:“好酒、好酒!小公子给我酒,老头子就给你肉——拿去!”
  手中的树枝一抛,直越过篝火堆。
  李云心伸手接住,仔仔细细地瞧了瞧,便又放在火上烤。
  老人拍手称快,又用手里的贝壳割下一块肉串了,道:“你既是执掌洞庭的妖魔,如今看起来却并非快意的模样。都说妖魔逍遥畅快、随心所欲。小公子却有什么心事呢?小老儿我这条命想来也不久亦——不如说来听听。”
  李云心看着他:“以苏公的本领,我的烦心事还需要我说么?”
  老人摇头:“你面前这个苏公只是个老头子罢了,哪里有什么知晓你心事的本领。你若不放心,一掌便将我劈了,也可以看到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李云心认真考虑了一会他的建议。然后将手中的烤肉翻了个面。
  “烦心事眼前倒是有一些。”他沉默片刻,竟然真地开口说起来了,“有几个朋友在洞庭湖外,去向不明。但眼下我却出不去,关心则乱。怕他们被人杀掉了,或者被妖魔杀掉了。更怕被捉住、用来胁迫我——那我就得不得做出自己不喜欢的选择了。”
  “啊呀,倒是苦恼的事。”老人叹气。声音因为美酒的缘故稍微大了些,“小公子是怕没法说服自己的心呀。”
  “我只是讨厌考验。”李云心笑了笑,“有些事情平平常常那样子,就很好。但到了考验的时候谁都不晓得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所以说不要考验人性,我一点都不喜欢。”
  他看了老头子一眼:“也不喜欢愚蠢的测试。”
  老人慈祥又和蔼地笑了笑,将枝子上的肉拿回来,伸手撕了上面微焦的一条肉丝尝了尝,道:“没有盐倒是有点寡淡无味。不过看起来小公子的烦恼还不仅于此——还有些别的么?”
  李云心看着他将那一条肉丝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起来,又道:“别的么。有人逼我站队。这也是一件讨厌的事情——可又没法儿置身事外。但原因还和是之前的相同——如果能把外面的几个老朋友都弄进来,也许心情还要好一些。不过想来你也没办法。我不知道你是敌是友,但觉得你人还不错。相见算是有缘,我还有事……回见吧。”
  他说着便站起身,将手中的树枝搁在石板上,作势欲走。
  老人放下手里的肉,仰起头看他,笑眯眯地说:“受了你的美酒,怎么好叫你空手而归。小公子且看,这是哪里——”
  说完他用手中的树枝在地上点了点,又伸手向石隙外一指。
  李云心向外看过去。
  石隙外本是艳阳与野树林,此时看还是艳阳与野树林。只是……已不是他刚才进来时候的模样了。
  成片的榕树生在了洞外,郁郁葱葱。
  一角飞檐从树丛中探出来。
  这……不是他刚才进来时的那个岛了。
  他心中猛然一惊,转头去看那老者。但老者并无异样,只慢慢地撕着肉吃,偶尔喝一口酒——同任何一个嘴馋的老人家一样。他慈祥地笑着朝李云心摆摆手:“去吧,去吧!”
  李云心熟悉他眼下的这种表情。很常见,但在这时候显得怪异——就是那种一个慈祥的老爷爷为路边的小孩儿吹了一个糖人儿,然后看他乐颠颠地一路跑开的眼神。
  他数次欲言,数次又止。但很快意识到一个事实——对方无论是什么人,手段都远在他之上。之后脱险了该为自己起一卦。瞧瞧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为何意外状况一个接一个地来。
  但眼下……
  他笑了笑,微微一拱手:“那就多谢了。”
  说完迈开大步便走出去,直入丛林中。
  老人在身后眯眼看着他,摇摇头:“倒是个好孩子。”
  ……
  ……
  李云心可以确信自己不在那岛上了。他走出几步之后便驾起云雾升上天空,穷尽目力往远处看。但意识到此处似乎也不是现实世界。或者说只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以一间庙宇为中心的榕树林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可百丈之外皆是白茫茫的迷雾,他敢肯定即便冲进那雾中也走不出去。
  于是直接前行一段路程,落进那庙中。
  这是一间破败的庙宇,似乎从前地处荒郊野岭。门口两对石狮子上爬满了青苔,正殿的匾额也摇摇欲坠。地面上亦生满荒草,看起来冷清极了。可李云心一落进去,庙中登时热闹起来——
  两道符箓直奔他而来,另有两声破空啸响。
  庭院里残破的石板地面上泛起微微颤动、水波一样的金光,他感受到了熟悉的阵法禁制的力量。
  还听见尖声尖气、妖里妖气的声音:“啊呀!跑……咦?快跑——”
  李云心便随手接过那两道符箓在掌中一捏,将它们化作了火焰与灰烬。又踏前两步,两柄飞剑叮叮当当地击在他胸口上,却连一个白印儿都没有留下。再前行了四步,一脚踹飞一丛荒草当中一排摆得歪歪斜斜的石子,喝道:“慌什么,是我!”
  这话喝完了,院中忽然寂静下来。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有没有战斗减员?”
  三花慢慢从正殿门里探出头来。盯着李云心瞧了好一会儿,才惊疑不定地说:“咦?这个是真的,嗯?假的?嗯?”
  然后看到正殿的门被推开。刘老道紧皱着双眉、头发蓬乱,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他、好半晌才试探着问:“心哥儿?”
  李云心摊手:“之前还有别人冒充我?”
  但刘老道也不说话,仍只盯着他。
  李云心就叹了口气,道:“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标兵怕碰炮兵炮,炮兵怕把标兵碰——what’s…your…name…please?my…name…is…li…yunxin——得了出来吧。”
  这话刘老道大概听不懂,三花龙女也听不懂。但偏偏刘老道就晓得……这的的确确是心哥儿了。
  当即从屋中冲出来,拉住了李云心的手,上上下下看了看,才嘶哑着嗓子,道:“你可——吓死老道了呀!”
  李云心因他的这种态度而略微有些感动,可心中一根警惕的弦还没有放松。事情来得古怪——这庙中的“刘老道”、“三花龙女”,知道了他是李云心,但他可没什么别的途径知道他们就是真正的刘公赞、三花。
  因为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可搞不出什么辨识度很高的绕口令、小学生英语课文。
  李云心又往庙里看了看:“时葵子呢?”
  这时候老道眨了眨眼,神色变得愁苦起来:“……伤着了。也就咱们三个走到一处去了。其他人……”
  李云心迈步走近破庙的正殿中。看到时葵子侧卧在地上,身下铺着刘老道的道袍。身上看不出伤痕,但脸色铁青,气若游丝。
  他俯身探了探鼻息,又探了探脉搏。诊脉是修行人必然会学习的事情之一——筑基初期总得明白体内的经络、穴道才好运气。但当初他学得并不精,不晓得时葵子的毛病出在哪里。
  听到刘老道跟在他身后焦急又絮叨地说:“心哥儿当日将她送去了废宫里,叫那鬼帝照看着,又画了一个替身放在南山——本想着这事了了我便去接她出来。岂知心哥儿那边出了事,不见踪影。我便带着嘉欣那孩子去城外寻那四将。结果就只找到了她——”
  三花站在门口,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李云心。见刘老道看她了才道:“哎呀,唉呀……我不晓得啦!来了一群道士!啊呀,那个凶!”
  李云心此时没心思听她卖乖,就看刘老道。
  老道忧心忡忡地看了看时葵子,道:“心哥儿将他们差遣出城,叫他们在渭城外引导那些亡魂化成的怨气。这事倒是做得有惊无险,但之后又不晓得城内局势如何,便依着吩咐一直在城外等。岂知先来了个穿黄衣的大妖魔,又来了一群道统的道士,见了阴神便要斩杀——”
  “这时候实在没法子等,只得各自逃了。我同三花逃到了一处,嘉欣那孩子……就冲散了。后来心想那孩子还浑浑噩噩,会不会往乔家旧宅去。便冒了险回去瞧,结果也没找到。又往废宫去——岂知那废宫也被一群道士围了,只看见法术符箓漫天的飞,那是真的在打——几条街的百姓都在逃命。”
  “只看了一眼——看见那宫墙塌了。那鬼帝……唉。”刘老道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那邺朝的昭武皇帝,带了她出来,交给我,又被一群道士围住了。这鬼帝呀,唉、唉、唉……”
  老道连叹了三声,伸手在眼上抹了抹:“这鬼帝说是个鬼怪,但当真是个忠肝义胆的——同贫道说,这时葵子乃是心哥儿你重托给他的,他大邺皇帝不可负人所托……运了神通将我们送出城,自己拦了那些道士。我在城外等了一阵子,只见城中光华漫天阴气森森,可过了一会儿……声息都没了。”
  “也不知如何。”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也陪着刘老道叹口气。
  然后老道才道:“她……是同那邺帝出废宫时,中了一记道法。可叹老道我,唉、唉、唉……”
  李云心思索了一会儿,站起身。
  “我身上的乃是妖力。”他皱眉道,“也不是随便往人身上度点什么灵力真气就能活命。这倒是个麻烦事。”
  “但……刚才是怎么回事?有人假扮过我?”
  刘老道这时候才与三花对视一眼:“可……不止一个呀。咱们进了这庙,周遭就起了雾——走也走不出去,不管走多远,一旦出了雾气就还是这庙。然后夜里就来人——一个接一个地来,都说是心哥儿你。可老道我一问,就晓得不是呀——这天下还哪有人能说心哥儿你一样的话?”
  “假扮我。然后问你们一些我的事情。”李云心向庙外看了看,“可见过一个老头子?”
  刘老道想了一会儿,张开嘴说话……却听不到声音了。
  随后他的身形开始慢慢变淡、这正殿也在变淡、整个世界,背景都在变淡。
  李云心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只来得及将手伸到了白茫茫的、已经占据了周围每一寸空间的雾气中。
  ——但还是抓到了什么东西。
  雾气陡然消散。
  他发现自己还坐在石隙、火堆旁。
  他手中抓住的,乃是自己的那柄折扇。而老者手中的那块肉已快被他撕着吃光了,喝空了的酒壶也歪着躺在一边。他笑眯眯地看着李云心,并不说话。
  李云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阁下——是道统的人?”


第二百一十一章 食人
  “老头子是这世上的人。”老人笑眯眯地说。同时将先前李云心搁在石板上的那块肉拾起来再送到他面前,“凉了,味道可不好。你若没吃过这个,可真是不晓得什么才叫人间至味。”
  那肉的确凉了。一层白色的油脂凝固在暗褐色的肌肉表面,将原本的焦香气都裹住。
  李云心看看那肉,伸手接过来。略迟疑了一阵子又坐到篝火旁,将肉架在火堆上。
  “方才看到的是幻境?”
  “有些是,有些不是。”李云心这时候才发现老人其实看起来并不很老,动作也没那么迟缓。这应当是一个身体还算矍铄的老年人。这老人看着李云心,“但消息总没有错儿。三个人眼下在渭城外百多里,安身在那庙中。那女子呀,一时倒是死不了。”
  李云心想了想:“这么说,事实是真的。但我看到的情景、细节,都是幻境——你只是为我重现了一遍。”
  老人笑:“是个聪明的小公子。”
  “但阁下怎么知道他们会如何说、如何做?阁下造出来的幻境栩栩如生,我一点破绽都找不出来。”
  “老头子现在可不知道。老头子也没什么神通造出一个幻境来。”老人微笑着说。似乎很喜欢看到李云心疑惑的样子,那样令他觉得欢乐而有趣、同时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你手中这柄折扇,这扇面上有一副好画。你将你眼中见过的事、心里想过的事都录在上面——你方才看到的也就只是你自己心里的事,可不是老头子我的功劳。”
  ——方才他向那雾气当中一抓,抓住的正是他自己的折扇。
  “那么是你将他们三个人保护了起来。”李云心看着他,“阁下需要我做什么。”
  老人从地上找到几根干柴添进火堆里,让火更旺了些。火舌****着李云心手中的肉,香气重新升腾起来。他指了指那肉块:“先吃了它。”
  李云心也不说话,伸手撕了一块便送入口中。
  老人的脸上登时浮现出兴奋的神色:“啊呀,你又不怕是人肉?”
  李云心笑了笑:“看着不像。我既然是妖魔,对人肉一定有些研究。”
  但他说了这话之后,表情在脸上微微一滞。
  因为味道在他口中爆开了。
  这时代的山珍海味他吃得不多,但在原来那个世界吃过很多。在那样一个高度发达的世界,试过各式食材、各种烹饪方式,原本以为天下美味不过如此了。
  可没料到如今口中这东西……这么简单地、只在火上烤了烤的东西——竟然是这种味道!
  他说话的时候牙齿将肉咬碎。那肌肉纤维当中的香气便一下子迸发出来了。好像每一根肉丝里都浸透了满满的香与鲜,而今终于找到了尽情释放的机会。这样的香气在一瞬间充斥口腔,却并不觉得腻味——香过之后便是滑腻的口感与滑腻的鲜,钻进口中的每一个角落,眷恋着每一颗味蕾徘徊不去……
  这是……什么东西?!
  李云心瞪大了眼睛看那老人——他带给自己的惊讶已经太多了。
  老人见了他的反应也只是淡然一笑,道:“都是光阴过客。许多事从前并不觉得稀奇,随后却晓得乃是这世间最最宝贵的。你既然吃到了这美味,便是说你不是一个无趣之人。那么老头子还有一件事要你做。”
  李云心不再开口。这个老人的神异已超出了他的预料。
  老者自顾自地说下去:“老头子我还有一个月的命,正三十天。你就陪我玩耍三十天。若是我尽兴了,便为你做一件事,算是还你的人情。若是我不不尽兴、不愉悦,可什么都不给你。”
  “苏公看起来身体还硬朗。”李云心谨慎地说,“如何看,寿元也不止三十天。”
  “也未可知呢。”老人站起了身。李云心意识到他的身形比自己看第一眼的时候似乎要稍微高大些——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此刻挺直了脊梁。
  老人手中握着一枝从火堆里抽出来的、还燃着火苗的柴火,问李云心:“可知你刚才吃的是什么肉?”
  也不等他答,便将手中的柴火丢去石隙的那个阴暗角落。
  角落被照亮了。
  借着火光李云心看清了一个……东西。粗看,像是一个被开膛破肚的人。白白胖胖,肚子被剖开。一条大腿已经不见了,另一条则断了半边。他方才吃的肉,应该就是从那条大腿上割下来的。
  他平躺在角落的一块大石上,一只手松松地搭下来,脑袋微微向侧后方仰——令李云心想起了他那个世界的一副名画:大卫的《马拉之死》。
  但也因此看清了他的面容。
  似乎并不是人类。那张脸上有五官,然而如同李云心与洞庭君现出的神魔法身一样,在保留人类轮廓的同时还会有些动物的特征。这张脸上的五官分得散,就仿佛原本好好的面孔被充了气,从中间撑起来了。
  “你这孩子不吃人。”老人对他说,“但什么是人呢?有五脏六腑、穴道经络?它也有。它本是我身边的仆从,原身是澜河中的一尾大鱀(注)。”
  “我说他护着我上了岸,是的的确确护着我上了岸。但也同我那儿女一样,不是什么好心思——他觊觎我身上的东西。可我一个要死的老头子……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呢?唉,到底是成了我的口中餐。他现在乃是妖魔法身,将身子剖开来看,和人没什么两样儿——算不算是人呢?”
  见李云心不说话,老人又道:“换别的说,不单说五脏六腑,说头脑里的东西吧——都说人乃是万物之灵,有智慧。但那妖魔有没有智慧呢?吃了这样智慧与人无二的东西……算是吃了人,还是野味?你如今想一想方才入口的东西,可还觉得美味?”
  李云心沉默了一阵子,微微皱起眉:“我先前以为你是道统的人,可后来又觉得你是妖魔的人。”
  “你救了我的人,好不叫道统用他们来胁迫我。这么看你像是妖魔一边的。此刻你又叫我吃这肉,吃了,将它的人身展示给我看。目的是为了叫我感到不适……看着也是为了打破我心里的那条线——我能吃这身体构造、思想智慧与人类无异的东西,‘为什么偏偏就不能吃人’呢?”
  “唉,但是有些事,却是你不知道的。”李云心叹了口气,“我受过高等教育,所以知道哪怕构造看起来相同、有思想也有智慧,但……dna不同啊。这词儿您老不明白,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另有一件事——漫说他只是看起来像人,本身是精怪。即便真的是人又怎样呢?您不了解我的过去。又或者说这个世界,在道统与剑宗的操控下的确……比某个可能存在的世界的中古时期要安稳、幸福一些。”
  “道统与剑宗还是起了很大的积极作用的——没有他们的允许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争,也就不会有……唉。在某些地点、时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用人做军粮——至少在几百年这样的周期里,不是什么稀罕事。”
  “所以我对食人这件事的宽容度很高。”李云心看着老人,“吃不吃人并不是本质问题,本质问题是另一些事情,在这里。”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意外又新奇的笑容再一次出现在老人的脸上。他大笑:“好、好、好呀。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公子。老头子我更要打定主意——这便走吧?这洞里也是无趣了。”
  不等李云心答应,老人便拉起他向洞外走。被拉住了手,本想甩开。但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妖魔巨力,也不是修炼有成的人类那种坚韧的身躯。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的手。掌心略显粗糙,但绝不是做惯了农活的手。很干燥,但很热。似乎意味着老人的情绪很好,身体也很好。
  便是因为这样的微微一惊,也就由着他拉住自己走到外面的林中了。
  老头子并不用神通,像普通人一样走。而李云心便在等待,等他一会渡水之时瞧瞧他施展法术的习惯,究竟像妖魔多一些,还是修士多一些。这老人亦正亦邪,说的话又可以随意诠释,实在是一个难以捉摸的老滑头。
  但到了水边时老者竟站定了,也不动。只瞧着李云心道:“带我走吧。”
  李云心笑了笑:“苏公神通广大,怎还要我带呢?”
  老头子这时候皱眉:“你这孩子。老头子何曾施展过什么神通?还会诓你不成?”
  李云心便细细想了想……
  然后意识到竟然的确没有。从他看到老人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对方不曾展示过任何一种一个普通的六旬老者所不具备的本领。他自己入了幻境看到刘老道和三花龙女,但……没看到老人如何施展法术。
  李云心摇了摇头:“好。苏公既然喜欢深藏不露,在下就助苏公一臂之力吧。”
  说罢大袖一挥,一阵妖风便卷着老人和他自己,直上了高空。
  飞行这种事,虽然比他那时候方便,却并没有他那个时候舒服。飞在高空,风势浩大。速度又极快——那烈风灌在口中,呼吸艰难。又呼呼地吹透了衣服,透体生寒。因而修士们到了化境才堪堪能飞,到了真境才纵横四海皆可去得。
  李云心携了老头子上天,目视前方、故意飞得极快。如此一刻钟的功夫不见老人言语,便微微侧脸看了一眼。结果又吃一惊——那老头子满脸的褶皱都被劲风吹拂得聚到了一处、两只眼睛紧闭。脸色发青,半张着嘴……
  就好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
  李云心有一瞬间觉得是他故意使诈。但随即意识到这老人倘若当真如他所料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故弄玄虚故作深沉尚可理解,但做出这副样子就太有失身份。
  便忙放缓了速度,将那老人提去身后,皱眉道:“你当真是……”
  老头子这时候才慢慢缓过气,作势欲怒:“你这小儿,怎的不信我?!你独自去罢!”
  说完猛地一甩手。
  原本一个普通的老人可甩不开李云心的手。但见他要发怒,李云心便在心中有了防备——既有防备自然随时打算将敌手击飞,因而手中只虚虚地使了力。老人一下子真地挣脱了,脚一蹬,整个人直直向着湖面落下去。
  李云心本要去捞他。但看到老人的脸上还有余怒、瞪着眼看自己,没有半分惊慌的意味。
  于是就收了势,只看着。
  看到老人的身子向着湖面一路坠下去,在离水面还有数丈的时候,用他那嘶哑的嗓音大喝:“孽畜!还不现身迎驾!”
  这话音一落,原本平静的湖面登时起了一阵腥风浊浪。随后听得水面之下一声沉沉如牛的吼声,一个巨大的阴影出现——
  再一声巨响,一条无角的恶蛟登时冲出了水面、一跃而起、正将那老者接在了头上!
  李云心在半空中倒吸一口凉气。这恶蛟他自然认得,正是七日前在白树林撞见他的那蛟龙!当时那恶蛟见了李云心这螭吻龙子亦不畏惧,而今却如同一条忠犬一般,被这老人一呼即来!
  都说灵智未开的畜类最懂得威严畏惧。李云心如今再定睛去看那恶蛟的头——本是生了一对牛耳,此刻那对巨大的牛耳压得极低,紧贴在头颅两侧,看着是怕极了!
  而那老头子被恶蛟稳稳接住,伸手薅住了他粗大的鬓毛。那鬓毛一根便足有小儿手臂粗细,老人站在他的鬓毛中用手抓牢了,再盘腿坐在毛发间,当即便有了仙人驭龙遨游九天的气势!
  那蛟龙并不会腾飞,只会在水中潜泳。但此时头上又托了个老者,就不敢埋首水中了。辛苦地昂着头,在水面上蛇行,看见李云心在半空也不敢再目露凶光,反倒是时不时呜呜地叫——
  仿佛是在哀求他,让他快些将那老人接上天去!
  李云心怔怔地随着那恶蛟飞,目光死死地锁定老人的身形……
  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此时老者才抬起头,脸上的怒容不见了,换上怡然自得的笑:“你这孩子,可体会过驭龙而行的滋味?”


第二百一十二章 湖与美人
  老人脸上的神色快意豁达。即便以李云心的功力也瞧不出丝‘毫伪装做作的痕迹——就仿佛一个老者随随便便跳上了路边一头毛驴的脊背,然后笑着问他“你可试过骑驴而行”。
  但若真的是一个游戏人间、绝无其他心思的老人……此刻又怎么会站在这恶蛟的脊背上?
  他便在高天的罡风中深吸一口气,慢慢降低了高度、放缓了速度,贴上那水面与恶蛟头颅上的老人并肩而行。
  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苏公真是当世奇人,小子拜服了。”
  “只是,这恶蛟虽生得像龙,却并不是龙。若说真龙,也只是这世间唯一——又有谁真地试过驭龙而行呢?”
  老人听了他的话嘿嘿一笑,道:“嘿,这你却是不知了——嘿嘿!”
  话便只说了几个字,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仿佛心里知晓好多的秘密,此时却不好与李云心细细说。
  李云心也不追问,更是慢慢摸清了与这老头子相处的方法,便微微一笑:“苏公此时不方便说,以后总有方便说的时候。小子先前心中急躁焦虑,因而莽撞无礼多有得罪,苏公还请不要怪罪。”
  老头子笑着哼了一声:“人魔李云心的大名,老头子已经听说过了。你倒不用装作乖巧。若真是个乖巧的,我才不来找你玩耍。你想要赔罪,倒不如想点好法子叫我开心。老头子若满意,等一个月大限到了,也就答应你一件事。”
  先前这老人总说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便叫李云心心中没着没落。而到此刻终于说了“人魔李云心的大名老头子已经听说过了”这样的话,他心里就瞬间安稳下来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如今“大名鼎鼎”——天下间普通的妖魔、修士,知道他这个人的绝不会多。就像他也不知道随随便便一个小杂鱼的名字。照理说这渭水附近应当还有许多常年盘踞的妖魔,然而到目前为止他一个都不知晓——因为没兴趣、没必要。
  但在另外一些家伙当中……某些大妖魔、道统、剑宗当中的强力人士里,他的知名度应该不会小。
  他已是真境。虽说总遇到另一些境界高到吓人的老东西,然而在天下群妖当中、在天下修士当中,也的确配得上“大妖魔”这三个字了。
  且他身上还有好多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的谜团……譬如身边这个老头子,大概也是知晓一些内情的。
  如今这老人说出了这样的话,便意味着他也是这天下间那一小撮高踞武力最顶端的存在当中的一分子。李云心觉得自己至少算是知道了“底细”,缩小了些范围,心中总会踏实一些。
  只是不晓得老头子口中的“大名”,究竟是恶名,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他便隐去了脸上的讶色,道:“苏公让我知晓了我那几个门徒的消息,对我来说已是恩德。如今这洞庭又是我的道场,我这东道主自然不可怠慢了客人——也不用说什么许诺、条件之类的话了。只是不知苏公口中的趣事,是哪一类事?”
  老头子在风中微微一笑,伸手向前一指:“你这孩子——你看这算不算趣事?”
  李云心便循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向前看去。
  然而并没有看到什么趣事。
  他们此刻在洞庭的腹地深处,四周皆是白茫茫的湖水。洞庭湖边的禁制还离得很远很远,在此刻连一点影子都看不到。因而只有水与天与云入目——李云心看了六七天,早看腻烦了。
  老人似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便道:“你仔细看。你看这水——我们身下的,乃是靛青色。再远一些,则变成了翠绿色。到那水天相接处,就亮得发白。那白便生出了云朵——白的云朵,衬着湛蓝的艳阳天,如此干净、清爽的景象,还不是奇景么?”
  “你再听这风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你掩住了耳朵——”他说着,便真的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将耳朵堵住了,快活地看着李云心,声音也大了些,“风声就没了!倒是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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