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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_沁纸花青-第2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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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这下半张脸的轮廓有些熟悉——尽管唇上与下巴都生了柔顺的黑须。
看起来这是一个中年男子。负手而立,有一股沉静的气势。见到谢生转过了身,才往后退出一小步,似乎是为了不叫谢生更加紧张:“我是接引你的人。你可以相信我。现在按我说的做。”
“叫体内灵气运转一个小周天。意守上关窍、晦明窍。”他一边说一边向谢生伸出手。
谢生没有躲闪的余地——来者的修为显然比他高出太多……或许就是这个家伙将自己引来此地。
不……或者是那小白脸的新计谋?
不安感自谢生的心中升起。这叫他感到奇怪——一方面,自己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或许是真正的接引人。可另一方面……潜意识当中又有一个念头告诉他: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世界上极度危险!!
但来者已经用手扣住他的脉门。
随后,一股雄浑的灵气冲进他的体内、渡入他的经脉之中。
“我看你已经懂些修行的法子了。但刚刚入门。要走出这禁制且不惊动它得使些小手段。你眼下的境界不成。”来者说话的声音低沉,但不叫人反感,甚至自有一股独特的吸引力,“现在我给你渡些灵气,助你塑成雪山气海,踏入虚境。”
话音一落,更多的灵气涌入谢生体内。
凡人无法体会这样的感觉——力量的涌入。谢生在一瞬间感到体内被某种澎湃的“气”所充满,由此带来的快感不亚于他此前刚刚踏入修行界的时候。
几乎用不着他有意识地操控些什么。他那刚刚成形的雪山气海便运转起来,贪婪地将新得到的灵力纳入其中、叫自己更加稳固充实。如此,只用了短短三息的功夫。强大而丰沛的力量忽然自雪山气海发散出来,如同冲击波一般狂暴地横扫他的经络关窍、筋骨皮肉!
这说不清是快感还是痛苦的体验叫谢生的双眼一瞪,险些就要用力甩开来者的手。
但听到他又说:“果然。虽然还不算真正踏进虚境了……但也已经摸到了门槛。你这修行的速度,是我此生所见第二快的了。果然是你。”
但谢生如今被如同浪涛一般的灵气冲击着身体。经脉、肌肉、骨骼都在短时间里发生改变。他变得比凡人更加强大、更加纯净,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听清来者的话了。
实际上,从他转身到这时候,只不过短短十几秒钟的时间罢了。
可他如今却感觉像是过了一整年——他的体内仿佛在生成一个世界、每一处细微的体验都放到了无限大!
又过两息的功夫,来者终于放开谢生的手。
这时候的谢生,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在这初冬的寒夜里,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浆进浸透了。头顶与肩膀腾腾地冒着白雾,脸色红润得仿佛刚刚烤过火。然而身上却奇臭无比——那是自他的身体当中,被灵气迫出来的东西。
如今的他,被来者生生摧至了意境的巅峰,只差一点点便是虚境了。
而来者似也对他身上的味道无动于衷。沉声道:“现在意守中宫。放空足少阳,缩地出来。”
他所用的词儿,谢生只能听懂两句。然而他此前修习了李云心给他的道法,如今举一反三,也能晓得是怎么回事。
听这来者的口气很郑重,他也就暂时不计较。依他所言运了气——身子忽然就出现在一丈地之外的树林中了。
来者微微摇了摇头。仿佛是在暗暗感叹“果然学得快”之类的话。
然后他也转了身看谢生:“你叫我找得好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字句像是在感叹。可语调却仍旧平静得出奇。
谢生皱眉看他,但身子仍旧紧绷、随时准备遁走:“是陈豢叫你来接我的么?”
来者点头:“算是吧。”
“算是?”
“陈豢已经死了。”
谢生便眯起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哦?被圣人杀死了?”
来人看着他,略沉默一会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手撩下了自己的兜帽:“刚才李云心已经找到了你,对不对。我现在对你说什么,大概都会叫你怀疑。所以不必试探了。我这就带你走。到时候自然知晓一切。”
这似乎的确是最正确的处理方法。对这个人而言,谢生是毫无反抗能力的。他将他带到某处、见到某些人,自然一切明了。
然而谢生此刻,却愣住了。
除下了兜帽的这个人……面容很俊俏。
其实对于一个中年男子而言,使用“俊俏”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容貌是不大妥当的。然而偏偏用来形容这个人却并没有违和感——哪怕他的面颊上生有这个时代的男子很流行的五缕长髯。
可他的容貌……这极为出众的容貌……与那小白脸极相似!!
在这一瞬间谢生意识到自己再次落入那小白脸的圈套。他再不犹豫。灵气运转周天、口中低诵法诀——“疾”!
身形立时化成一道金光,向着茫茫密林当中电射而去!
只一瞬间,再无他的踪影。而原地也只留下了三个由深到浅的脚印而已。但这男子并不急,反倒无奈地摇摇头——就仿佛是一个大人看一个学步的孩子淘气跑开一般。他只要稍稍迈开两步,就可将其轻易捉回。
却就在这时候,他的身后也响起一个声音。
“你也叫我找得好苦。”
来者……身子顿住了。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如此足足过了三息的功夫,听到身后的人又说:“你们不是死了么。”
语气平静,声音清晰。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两人站在雪地上。来客沉默不语,目光直勾勾地往前方看。可是视线没什么焦点……仿佛一时间思绪也没了什么焦点。
在他的身后,三步远处,站立着的李云心用斗篷将自己裹了起来,只露出面孔。
仿佛极怕冷。
然而他的目光坚定,神情更坚毅。
又过了漫长的三息时间,来客才慢慢转过身。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起来,但语气依旧很平静。仿佛笑的和说话的,是两个人:“果然是你啊李淳风。上官月呢?怎么没来?”
李淳风轻叹一口气:“云心——”
“打住。”李云心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可以叫我龙王,或者渭水君。实在要喊名字,把姓也带上。我前一世,也姓李。”
李淳风的眼睛暗了暗。像是有什么光芒熄灭了。
于是又叹一口气:“也好。今天不是说话的时候。我先告辞了……渭水君。”
说了这话,他抬脚便走,只迈出一步便现身在数十丈之外。然而等他再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仿佛整个空间忽然被什么力量拉了回来——他又回到了原地。
“你忘记了。”李云心站在雪地中说,“我是玄境了。”
他看着李淳风,又重复一遍之前的话:“上官月呢?”
李淳风便也抬眼看他:“我们之间的事稍后再谈。但眼下——”
李云心忽然瞪大了眼睛:“眼下?眼下什么?李淳风,不把我们之间的事情解决掉,你哪里都走不了——上官月呢!?”
说到最后一句的语气终于不再平静。而是喝问出来。
于是李淳风第三次叹气:“也罢……先说我们之间的事吧。你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我从头开始给你说。你要不要听?”
“哼。你们这些人,没一句真话。”李云心不屑地笑了笑,“还有什么好说?”
然而他没有走。仍站在雪地里。
李淳风便轻出一口气,抬头向天上看了看:“我是木南居的人。二十年前,我不得不做一件事。就是找到通明玉简。但是那时候,通明玉简在云山上。”
“所以你和上官月混进云山里去?”
李淳风看了看李云心,眼神很复杂:“不。你母亲——”
李云心哼着笑了一声。
“——那时是玄门弟子。但因为是圣人的血脉,所以某些时候可以自由出入小云山。”李淳风慢慢地、平静地说,“所以我的任务是,潜进玄门当中,得到她的好感。与她结为道侣,通过她拿到通明玉简。”
李云心不屑的神色收敛了。他又变得面无表情,目光阴沉地看着李淳风。
“然后成功了。我通过她拿到了通明玉简。”李淳风说到这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想说她不知情。”李云心慢慢开口,“哈。一个不知情的人,会和你一起带着通明玉简从玄门跑到这里——”
“后来知道有了你。”李淳风打断他,“我就对她说了一切。再后来,我们带着通明玉简逃来这里隐居。为了躲道统剑宗,也为了躲木南居。”
李云心张了张嘴。痉挛般地笑笑,但很快收敛,眼神变得凶狠、盯着他:“感天动地啊你想说——都是为了爱为了我为了上官月?那怎么回事?接引人?嗯?”
他终于迈出了步子,像野兽一样迫近李淳风:“你找的那个人,谢生!本该就是你和上官月的这个孩子吧?!我,本该是他吧?!你们觉得不对劲,才观察我十几年虚情假意父慈子孝舐犊情深共享天伦哈哈哈哈——”
他狰狞地笑起来。但转瞬之间又收敛,几乎是面对面地逼视李淳风:“都是在演戏!这个孩子——”
他从斗篷底下伸出手、指着自己:“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几乎没有人。能够在见到李云心如此愤怒之后,还幸存下来。但李淳风仍然很平静。他看着李云心,说:“但实际上,在我们两个人出逃之前,云山上的两个伪圣就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
“我们逃来这里,过了一段安定的日子。然后木南居的人找到我。告诉我,共济会的人也知道我们在这里——他们只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罢了。”
“于是给我一个选择。”
“用……你母亲腹中的孩子,做一个通道。他们就可以保证你母亲的性命安全。事成之后,给我们自由。”
“或者……死。”
李淳风轻出一口气。两人离得极近。这口气便在寒夜里变成白雾,飘到李云心的身上——仿佛是云雾从龙子的身上升腾起来。
“我知道这也是木南居对我的惩罚。所以我选择了后者。但十四年里……”他轻声道,“未必都是戏。”
李云心慢慢地退开了一步。微微歪着头,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李淳风。过了一会儿,忽然神经质地笑:“真恶心。”
“真恶心……你明明知道我有前世吧。还说什么……哈……真恶心。”
可李淳风的脸色始终极平静。仿佛任何一句话都很难伤害到他。他看着李云心,眼色似乎有些哀伤:“谁没有前世呢。在这世上,也有转世的事。但是云心……”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气息有些发颤:“这一世,是实实在在的。”
“你是我的儿子。”
李云心愣住了——长达三息的时间。但又忽然暴怒,毫无征兆地一掌向李淳风轰过去、怒吼起来:“你只是为了自己的命罢了!!今天我送你上路!!”
的的确确是倾力的一击。玄境大妖的倾力一击!
但……李淳风竟微微一闪身、避了过去!
这情况似是李云心所始料不及的。他愣了愣,再轰出一掌。然而李淳风的身子已如风一般飘出两丈之外,脸上的神色仍旧平静:“当初去云山的,是我的化身。”
“木南居主人,本要叫我用化身去做那事,然后再毁了这化身、斩掉情缘,渡情劫。”他低叹道,“但我现在也没有斩得掉。云心,你母亲并不知情。冤孽都是我的,她是无辜的。你如果也想见她——”
李淳风的身形慢慢隐去。李云心恼怒地再向他猛轰出数掌,然而没有一掌能打得中他。这意味着……李淳风的修为至少不在希夷玄妙境界之下!
最终他的身形消失了。只留下四个字——
“她在龙岛。”
第六百零九章 拿什么来还
李云心的身子便忽然定住——被他的掌风激荡起来的雪沫还在从天上纷纷扬扬地洒落,那些被轰倒的大树也在往山下滚落,不远处村中的人似也被声响惊醒,有两三户亮起了灯。
——似乎是那李淳风一遁走,他此前可怕的怒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像是一只泄了气的气球,又像冷凝下来的铁流。
他独个儿站在雪地当中,刚才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他前世的时候见过一些孩子。对大人撒娇发火的时候,仿佛一座小小的火山。可那大人如果走掉、消失了,他们的怒气便迅速平息。似是晓得这时候再闹,也是没什么可以得到的了。
或许,还是因为……他们的怒意只肯给最亲近的人。
他不晓得自己如今是不是这样子。然而心底的怒气的确迅速平息,仿佛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狂风骤雨。
只余下一股难以言表的滋味。
实际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刚才的愤怒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他无法控制的演出。
——但他当然可以理解啊。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理解人世间许许多多的情感都经不起考验。为了名气为了利益为了随随便便的什么理由,很多人都可以将感情这种泛滥的东西拿来交换。
因为他前世就是这种人。前世的他……不是情感的生产者,但一定是最娴熟的利用者。
自在云山下往远处黑暗中看了那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开始……他便意识这件事。可他晓得什么李淳风上官月,其实都很有理由做出某些事。
他们要生一个孩子来用。无论谁跑到这孩子的身上都要被用。他自己跑进来,能怪谁呢。然后事情按部就班一点点地发展,其间种种过往令他产生某些情感……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
做大事。利用。没什么的。
然而他竟愚蠢地为这情感流了一滴眼泪。
可他面对李淳风的时候,当心中的怒意生起时候,他便意识到自己或许无法隐藏、压抑这种情绪。既然无法压制,便用他一贯的法子来办——有一分的喜悦,便放大成九分。有一分的怒意,就要火气冲天。如此别人琢磨不到他的情感,也算是用心在演戏。
他或许放浪形骸自由自在地活着,或许躲在坚实的七重堡垒当中。他并不在意这些……只是。
只是当他这一次叫自己的怒意无所顾忌地放大的时候,却感到了令他心惊的舒适。
他因为这愤怒而舒适……他因为自己可以对李淳风释放出这愤怒而舒适。
他知道这种因着释放而产生的舒适感还有另外一个为人所熟知的名字……
委屈。
可如果并不在意、已看得开了……为什么要委屈呢。
如此在雪地上足足站了一刻钟,李云心才咬牙切齿地转了一圈,喝道:“老刘!”
刘公赞便从林中闪身出来。没说多余的话,只摇摇头:“不成。什么都没有了。”
——李云心现身之前给了刘公赞一件法宝。想的就是放那李淳风走了,好追踪他的去向,查到一些东西。
可他从前的时候,只觉得李淳风大致是真境的修为。岂料到原是玄境。真境与玄境之间不可同日而语,刘公赞手中的法宝便什么都没有追查到。
此事在李云心的预料之中。他便将手掌猛地往地上一摧:“嘿!!”
这一声既有气恼又有无奈。一大片的地面——这片他曾与李淳风、上官月生活过的地方——便轰的一声被摧成层层的泥浪,将其下残存的砖瓦,都彻底毁去了。
刘公赞便只轻叹了一口气,仍未说什么。
到这时候,山下村中的人家都亮起了灯。影影绰绰地瞧见有人往这边看,但必然是看不清的。
李云心也转头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身子忽然掠起,裹着一阵妖风消失在茫茫的林海当中。刘公赞略一犹豫,也跟了上去。
约莫一刻钟之后,老道才又看到他。
李云心独个儿坐在一块积雪的大石上,身边都是枝桠虬结的树。在雪地上向着夜色冲天而起,仿佛一个巨大狰狞的囚笼。他就笼着斗篷独坐在这“囚笼”,也是白白的一团。
等刘公赞走到石边,李云心才叹了口气:“我没想到。”
老道站石头旁,想了想:“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可能早就察觉到了吧。”渭水龙王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像是个凡人,在雪地上散漫地看。可其实除了积雪什么都看不到,“我现在想一想……我从前觉得他们教我教得慢,是因为拿不准要不要我涉足修行界的纷争。但现在回头看……原来是拿不准我是不是那个人。”
“从前我也该知道他们两个人,真境的修为,躲藏那么久……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被杀死了呢。可我还是在告诉自己就是那么回事吧……也许是因为我心里……”
刘公赞打断他的话。语气温和,但也很严肃:“这个问题咱们不是说过么。你心里也有些东西——别人不清楚,但我清楚。”
李云心抬起了头,看着他:“我心里有什么?”
老道迎着他的目光:“心哥儿给我说过心学。我也学到许多。可是有一件事叫做医者不自医生,你该明白——”
他说到这里,李云心挺身抬起手:“你不要——”
老道摇摇头:“不会。只是像从前一样谈谈。”
李云心的身子便重新萎顿下去:“那你继续说。”
“你该明白,你身上的有些事,可能自己对自己做了,但自己还不清楚。”老道便继续说道,“譬如你说你前世无情无欲,可又很想体验体验。结果到了最后……或许体验到了,但那种感觉也带给你更多的遗憾。所以你复仇了十年——”
“如果某种感情先给你一时的欢愉又给你十年的痛苦……你该会畏惧吧。”
李云心盯着雪地看一会儿,轻声自言自语:“你是说。我从前被人收养,慢慢学会了什么叫……”
他顿了顿,略过那个词儿:“但刚刚体会到,他就死掉了。因此给我带来仇恨、巨大的痛苦。”
“然后到了这一世。”刘公赞低声说,“你对那情感畏惧如虎。可心里又想要。于是你一边给自己建立心防,又一边想要破除掉自己的心防。你说你从前是太上忘情的心境……是真的‘太上忘情’么?还是说……也如那些道统、剑宗的修行人一般,都是假无情?”
“然而这些或许也不是你自己有意识做的。你的潜意识完成了这件事……想要把你保护起来。但你自己呢,却又不想要这种保护。所以心哥儿……该很难过吧。”
李云心便不说话了。
老道摇摇头:“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你原本就是个懂得爱恨的人。你这一世,觉得有了疼爱自己的人,因此体验了。可到头来发现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人人都会因此难过。这没什么好怕的。”
李云心皱起眉,咬牙切齿:“但是他骗了我……”
“未必呢。”老道低声叹息,“天下谁家的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儿呢。心哥儿,他们要用你是真,但感情未必不是真。待在一起十几年……又是自己生出来的。就是猫儿狗儿都有感情,何况人呢。”
李云心闷哼一声:“这些话你信么?!”
刘公赞看他:“既然是从你出山到今夜之前,都被木南居的人掌控着。那么你数次逢凶化吉、死里逃生——难道就没有一点儿他的因素在里面么。或许那李淳风,也为你做了许多事吧。”
李云心慢慢挺起身,皱眉:“你帮他说话。还想叫我对他感恩戴德么?”
老道便不说话,只看他。看了三四息的功夫,李云心的身体才放松了。
“唉。”他叹了口气,“好吧。”
“所以这些,心哥儿你都懂。这世上难有比你聪明的人了。你只是需要些时间想一想。”刘公赞说到这里,停顿一会儿。又说,“我也需要些时间想一想。”
后一句话叫李云心皱了眉:“什么?你要想什么?”
老道垂下目光,微微一笑:“我还有账要还、要算呢。”
“……账?”
“欠人的债啊。”他叹息道,“我欠人两条命……三条吧。”
“那天在君山上,我告诉那些人舒克和斯基在白龙口……三花、嘉欣那孩子也都在——”
“你是为了救我。”李云心严肃地说。
“但也是我说出来的话。”老道同样严肃地看着李云心,“我是为了救你。但也是害了他们。如果我的心里一点愧疚也没有,与禽兽何异呢?”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我是禽兽?”
“你也有愧疚。”老道说,“只是你对他们的愧疚,都移情到我的身上了。不然当天你进了云山,何必来找我和山鸡呢。那种时候——妖魔与玄门修士在外。任何一方发现了你,你都要真死了。但你花了好些功夫来地牢里,难道是你做事的风格么?”
李云心皱眉、挥手:“说这些有什么用——”
“会成我的心魔。”刘公赞再叹口气,“心哥儿。我从前是个浪荡的画师。或许再穷困上一二十年,也就过完这辈子。但你叫我有旁的选择。叫我修行、得道、脱胎换骨。”
“但你我都清楚,玄门那些道士、剑士修行的法子是邪道。修行人不能像他们那样无情。不然修为、长生,是为了什么呢?即便不是为了什么人道、苍生,也该是为了自己。可要说为了自己——修行的时候将情欲都去了,自己也就没有了。”
“所以这些日子我在想……该是什么样子呢。”刘公赞背了手,在雪地上慢慢地踱步,“我如今在修行,该怎么修呢。玄门是一条邪路。我不能那样走。修行人,应当是……”
“比凡人更懂得情、爱、悲、苦。心怀怜悯,体察万物如同体察自己的身体。”
“可正是因为懂,所以才看得开。因为了解而不畏惧惶恐,于是能坦然放下。”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长时间地仰望夜空:“所以说,我放不下那些我亏欠了的人。玄门视此为大忌。我却觉得,这是修行的第一步。”
李云心默然不语。
等林中夜风又起,将树上的积雪吹拂上他的头顶,他才幽幽地说:“你打算做什么。”
“当日突袭洞庭的有哪几个门派,我都记在心里。还有谁活着,我也还记得。当日在云山上,应该是有一个——”
“上清丹鼎派的掌门。规元子。”李云心说。
“正是。”刘公赞点头,“此人也是凶手之一。我必须除了他。”
李云心就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当天在云山上,三花带他往小云山走,他路过上清丹鼎派的山门。然而那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打算之后再找那个规元子算账。
可事情总有变化,最终他从云山跑出来,而里面一团糟,也就不去找那规元子的晦气了。其实这种事……“做大事”的人都该懂。当时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有许多更重要的人要去想。没法子为一个规元子再耽误时间。
天下大势要紧……一旦大事成了,规元子跑不掉的。那许多牺牲了的,也总会给他们一个说法。
他心里这样想,于是就做了。
可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身边这个刘公赞……是一个活生生的、独立的人的。
哪怕是什么随从、跟班,都会有自己的念头。而况在他的心里,刘公赞远远不止于此。长久以来,李云心惯于自己做出一些决定,而刘公赞只要去执行、辅助便可。
他做的决定大部分都是正确的。无论他还是老道,都从中获益良多。
慢慢地……这个带他走进渭城里的老道,面目就有些模糊了。李云心做事的时候,他总会跟从……这叫他开始觉得,此乃很自然的事——某些私密的,不放心的,可以交给他。
他对于他而言是很复杂的存在。但在今夜的此刻李云心意识到,这个存在也像自己一般,有独立而复杂的精神世界。
譬如说……他的债。
隔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李云心才道:“规元子是真境。如果还活着……你去找他报仇,你会死的。”
刘公赞笑了笑:“这是我的债。我当真死了,就是还了债。”
沉默一会儿。
李云心又说:“还有别的债吧。”
“还有她的债。”刘公赞说,“她虽然已经尸骨不存了,但还有亲族在。如果我杀死规元子而未死,也要为他们做些事。”
李云心便不说话。过一会儿,忽然皱起眉,生气地看他:“我在洪福镖局的车队里,从剑士的手底下救了你。又教会你修行,你最亏欠的是我!那么你对我的债呢?”
老道便笑了笑:“你的债,我怕是难还得清了。但容我先还了这些……再慢慢还你的。”
“慢慢还……哈。”李云心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好吧,慢慢还……先有个李淳风上官月,死了。今晚找到了,又走了。到如今你也要走了……慢慢还……你拿什么还?拿命来还吧!”
说了这话,他忽然从石上站起身,表情变得很可怕:“现在就拿你的命来还!”
刘公赞一愣。但随即想到了什么,皱眉、失声道:“心哥儿,不可!那东西珍贵至极——”
李云心却已将手朝他一指:“我偏要!”
他如今乃是玄境。而刘公赞所修的一切,都是他传授的。因而只是这一指,老道的身子便死死定住,就连神情也僵在脸上。
李云心跳下了他坐着的大石,反手便向石上一挥。一块巨石登时被切成两半,断面光滑如镜。
而后李云心并指为刀,运起妖力便在石上刻画起来。
这件事……他第一次做的时候是在渭城。以渭城三十万百姓的阳气,画了另一个自己出来、确保自己的神魂神智不失。
他那时是虚境,如今已是玄境。做起同样的事情来,岂是一个“轻车熟路”可以形容的呢。
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那刘公赞,便被他“画”到了这石上!
而后盯着被定住的刘公赞、死死地观瞧好一会儿,才道:“好。你要还债,我就成全你。可你个样子去还债……哼,倒是去取死吧!是因为觉得亏欠了太多人,如今又助我脱离了险境,于是觉得自己可以去死、可以叫自己舒坦了么?”
“嘿……天底下哪有欠了人东西,就一走了之的好事。现在还不了没关系啊——好好记得,慢慢还!”
“现在我就叫你可以慢慢还我的债!”
说了这话,手腕在虚空里一抖!
刷拉一声响,掌中便打开了他那柄折扇。这折扇的扇面当中,藏有当初他在战场上收敛的数万亡魂。如今就运起神通往青石上一抖!
磅礴的妖力便尽数涌入那青石之上的画像当中……足足用去了将近半数!
而后李云心刷地一声合上扇子。又盯着刘公赞瞧了好一会儿……
自掌中翻出一枚尖锐的鳞片来、一掌将他轰了个血肉横飞!
第六百一十章 孩子
刘公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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