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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天之下-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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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柳敬宣自幼生成来的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诸葛清琳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诸葛清琳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诸葛清琳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我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都只用假意试探,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柳敬宣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拿这个话堵噎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
柳敬宣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那诸葛清琳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人的呢我就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的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里时时有这个‘金玉’的念头。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儿着急,安心哄我。”那柳敬宣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诸葛清琳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丢开,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了。”
看官,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心,如此看来,却都是多生了枝叶,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备述。如今只说他们外面的形容。
那柳敬宣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来,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不动。柳敬宣见不破,便回身找东西来砸。诸葛清琳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砸那哑吧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
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柳敬宣下死劲的砸那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纯悫。纯悫忙赶了来,才夺下来。柳敬宣冷笑道:“我是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纯悫见他脸都气黄了,眉眼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么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合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呢?”
诸葛清琳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柳敬宣连纯悫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饮,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出来了。紫鹃忙上来用绢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块绢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揉。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些。才吃了药,好些儿,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了;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心里过的去呢?”柳敬宣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诸葛清琳竟还不如紫鹃呢。又见诸葛清琳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柳敬宣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了。
纯悫守着柳敬宣,见他两个哭的悲痛,也心酸起来。又摸着柳敬宣的手冰凉,要劝柳敬宣不哭罢,一则恐柳敬宣有什么委屈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诸葛清琳:两头儿为难。正是女儿家的心性,不觉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诸葛清琳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哭各自的,索性也伤起心来,也拿着绢子拭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还是纯悫勉强笑向柳敬宣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和林姑娘拌嘴呀。”诸葛清琳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就铰。纯悫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诸葛清琳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呢!”纯悫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柳敬宣向诸葛清琳道:“你只管铰!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诸葛清琳大哭大吐,柳敬宣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儿,便连忙的一齐往前头去回了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于连累了他们。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做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原故,便一齐进园来瞧。急的纯悫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
第二百一十五章 人去屋空
紫鹃又只当是袭人着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那陈太太王夫人进来,见柳敬宣也无言,诸葛清琳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呢?”因此将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的说,只得听着。还是陈太太带出柳敬宣去了,方才平伏。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陈府诸人都去了。柳敬宣因得罪了诸葛清琳,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彩,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诸葛清琳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听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铰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那陈太太见他两个都生气,只说趁今儿那边去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一世里造下的孽障偏偏儿的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语儿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任凭你们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他娘的又不咽这口气!”
自己抱怨着,也哭起来了。谁知这个话传到柳敬宣诸葛清琳二人耳内,他二人竟从来没有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话儿,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不觉的潸然泪下。虽然不曾会面,却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正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了。袭人因劝柳敬宣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的小厮们和他的姐姐妹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要是听见了,还骂那些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肠;今儿怎么你也这么着起来了明儿初五,大节下的,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了,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儿,赔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儿的,这么着不好吗?”柳敬宣听了,不知依与不依。
话说林诸葛清琳自与柳敬宣口角后也觉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也看出八九,便劝道:“论前儿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柳敬宣的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诸葛清琳啐道:“呸!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儿的,为什么铰了那穗子不是柳敬宣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诸葛清琳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
鹃听了听,笑道:“这是柳敬宣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诸葛清琳听了,说:“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柳敬宣。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着说道:“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的门了,谁知道这会子又来了。”柳敬宣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就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还不大好。”柳敬宣笑道:“我知道了,有什么气呢。”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诸葛清琳又在床上哭。
那诸葛清琳本不曾哭,听见柳敬宣来,由不得伤心,止不住滚下泪来。柳敬宣笑着走近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诸葛清琳只顾拭泪,并不答应。柳敬宣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你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见,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候儿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十声。诸葛清琳心里原是再不理柳敬宣的,这会子听见柳敬宣说“别叫人知道咱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别人原亲近,因又掌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来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权当我去了。”柳敬宣听了笑道:“你往那里去呢?”诸葛清琳道:“我回家去。”柳敬宣笑道:“我跟了去。”诸葛清琳道:“我死了呢?”柳敬宣道:“你死了,我做和尚。”诸葛清琳一闻此言,登时把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们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这个话告诉别人评评理。”柳敬宣自知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涨,低了头不敢作声。幸而屋里没人。
诸葛清琳两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见柳敬宣别的脸上紫涨,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个——”刚说了三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绢子来擦眼泪。柳敬宣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诸葛清琳戳他一下子,要说也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掉下泪来。要用绢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诸葛清琳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泪,一面回身将枕上搭的一方绡帕拿起来向柳敬宣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而泣。柳敬宣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他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揉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和你到老太太那里去罢。”
第二百一十六章 报仇心切
诸葛清琳将手一摔道:“谁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理也不知道。”
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嚷道:“好了!”诸葛清琳两个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赵雨杉儿跑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似的呢还不跟着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点儿心呢。”说着,拉了诸葛清琳就走。诸葛清琳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赵雨杉道:“又叫他们做什么,有我伏侍呢。”一面说,一面拉着就走,柳敬宣在后头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赵雨杉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和。赶我到那里说和,谁知两个人在一块儿对赔不是呢,倒像‘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呢?”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赵雨杉正在这里,那诸葛清琳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柳敬宣没什么说的,便向赵雨杉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没有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道我病,倒像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儿姐姐闲了,替我分辩分辩。”赵雨杉笑道:“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常在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柳敬宣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听戏去?”赵雨杉道:“我怕热。听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柳敬宣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富胎些。”
赵雨杉听说,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回,脸上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靓儿因不见了扇子,和赵雨杉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赵雨杉指着他厉声说道:“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说的靓儿跑了。柳敬宣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比才在诸葛清琳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向别人搭讪去了。
诸葛清琳听见柳敬宣奚落赵雨杉,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儿,不想靓儿因找扇子,赵雨杉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说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赵雨杉因见诸葛清琳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柳敬宣方才奚落之言,遂了
他的心愿。忽又见他问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柳敬宣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儿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套。这叫做。”赵雨杉笑道:“原来这叫‘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什么叫‘负荆请罪’。”一句话未说了,柳敬宣诸葛清琳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赵雨杉这些上虽不通,但只看他三人的形景,便知其意,也笑问道:“这们大热的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便道:“没有吃生姜的。”赵雨杉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呢?”柳敬宣诸葛清琳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意思了。赵雨杉再欲说话,见柳敬宣十分羞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没解过他们四个人的话来,因此付之一笑。
一时赵雨杉赵雨杉去了,诸葛清琳向柳敬宣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夯的,由着人说呢!”柳敬宣正因赵雨杉多心,自己没趣儿,又见诸葛清琳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欲待要说两句,又怕诸葛清琳多心,说不得忍气,无精打彩,一直出来。
谁知目今盛暑之际,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柳敬宣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从陈太太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赵雨杉的院落。到他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赵雨杉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里。只见几个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王夫人在里间凉床上睡着,金钏儿坐在傍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柳敬宣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眼,见是柳敬宣,柳敬宣便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儿一笑,摆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
柳敬宣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一丸出来,向金钏儿嘴里一送,金钏儿也不睁眼,只管噙了。柳敬宣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吧?”金钏儿不答。柳敬宣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说。”金钏儿睁开眼,将柳敬宣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告诉你个巧方儿: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柳敬宣笑道:“谁管他的事呢!咱们只说咱们的。”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柳敬宣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跑了。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
第二百一十七章 劝离
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X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见,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子,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气忿不过,打了一下子,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钏儿的母亲白老媳妇儿领出去了。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且说楚敬连见王夫人醒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天,树阴匝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架,只听见有人哽噎之声。楚敬连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那边架下有人。此时正是五月,那蔷薇花叶茂盛之际,楚敬连悄悄的隔着药栏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别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楚敬连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了,不但不为新奇,而且更是可厌。”
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里头的一个,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那一个脚色来。楚敬连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回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认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诸葛清琳之态。楚敬连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
只见他虽然用金簪画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楚敬连拿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拿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楚敬连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怕忘了,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蔷”又画一个“蔷”,已经画了有几十个。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才这么个样儿。外面他既是这个样儿,心里还不知怎么熬煎呢看他的模样儿这么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却说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然凉风过处,飒飒的落下一阵雨来。楚敬连看那女孩子头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时湿了。楚敬连想道:“这是下雨了,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用写了”。一则楚敬连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儿:那女孩子只当也是个丫头,再不想是楚敬连,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楚敬连,“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不好!”只得一气跑回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玩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和袭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沟,把水积在院内,拿些绿头鸭、花、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楚敬连见关着门,便用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得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料着楚敬连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楚敬连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等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别叫他淋着回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楚敬连淋得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好笑,忙开了门,笑着弯腰拍手道:“那里知道是爷回来了!你怎么大雨里跑了来?”
楚敬连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方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们,便一脚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楚敬连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着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儿的,今忽见楚敬连生气踢了他一下子,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楚敬连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呢!”
楚敬连一面进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偏偏儿就碰见你了。”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也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日顺了手,只管打起别人来。”楚敬连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是安心呢!素日开门关门的都是小丫头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没个怕惧,要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刚才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大恩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X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吃。到晚间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柳敬宣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心里也不安稳。半夜里听见袭人“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眼见了柳敬宣,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柳敬宣道:“你梦里‘嗳哟’,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柳敬宣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柳敬宣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的滴下泪来。柳敬宣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着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儿的,觉怎么样呢!”柳敬宣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峒丸来。袭人拉着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大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大夫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不好吗?”柳敬宣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口。袭人知柳敬宣心内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况且定要惊动别人,不如且由他去罢。因此倚在榻上,由柳敬宣去伏侍。
那天刚亮,柳敬宣也顾不得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吃,怎么敷。柳敬宣记了,回园来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过节。柳敬宣见赵雨杉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见柳敬宣没精打彩,也只当是昨日金钏儿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诸葛清琳见柳敬宣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赵雨杉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诉了他柳敬宣金钏儿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欢,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迎春姐妹见众人没意思,也都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诸葛清琳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喜欢,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儿开的时候儿叫人爱,到谢的时候儿便增了许多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欢喜时,他反以为悲恸。那柳敬宣的性情只愿人常聚不散,花常开不谢;及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没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诸葛清琳还不觉怎么着,倒是柳敬宣心中闷闷不乐,回至房中,长吁短叹。
偏偏晴雯上来换衣裳,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柳敬宣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么大事。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何苦来呢!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柳敬宣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横竖有散的日子!”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柳敬宣道:“好好儿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呀,省了我们惹的生气。自古以来,就只是你一个人会伏侍,我们原不会伏侍。因为你伏侍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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