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镀金岁月-第1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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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小的谎言更不能。
安娜冷淡地笑了笑,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那我就该回去了。”
“不与夏绿蒂说声晚安吗?”埃维斯感到有些惊奇,他以为安娜与夏绿蒂的关系还算不错,他亲眼看见小女孩整日整日地缠着安娜教她怎么悄无声息地隐蔽行踪,但安娜从来没显得不耐烦过。难道她那么做只是因为康斯薇露同意收留这个女孩作为养女吗?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必要。”安娜的语气平静又冰冷。
“她很仰慕你。”埃维斯说出了真相,“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成为你这样的杀手。”
“She shouldn’t。”安娜的回答简短果断,但埃维斯却不知道她是回应哪一段话。
“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把目标改成了想要成为像公爵夫人那样勇敢的女人。”埃维斯接着说了下去。
安娜的表情柔和了短短的一瞬间,她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将要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That, she should。”
*May*
眼前的门一下子被拉开了,一个高举着煤油灯的女人出现在门后,她身上还穿着斗篷,雨水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画出一个圆圈,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那张线条刚毅的脸上,略微下垂的双眼气势汹汹地瞪着,像一头随时会冲出来的西班牙斗牛。
“嗯?”
她略带怒气的鼻音一下子让梅回过神来。“布拉奇太太——您是布拉奇太太吗?”
“而你是?”
这该算默认了吗?梅思考着,但这一秒钟的犹豫又让眼前这个女人脸上增添了好几分不耐烦。她身后的罗克斯堡公爵——也许她该改口叫他亨利了——一个健步跨了上来,握住了对方的手。
“你好,我是罗克斯堡公爵,而这位是我的未婚妻,格雷小姐。对于我们在这么晚的时间前来拜访这一点,我感到极致的抱歉,并向您诚恳的道歉——但这是因为我们已经在白天来访了两次,两次您都不在家中,而我们的确有急事相访——”
布拉奇太太止住了亨利的话头,这还是梅头一次看见一个普通人敢于打断一位公爵的话头。
“我可没有功夫整夜都在这儿听你客客气气地像在演莎士比亚戏剧一般地跟我说话。”她不客气地回敬道,好似公爵的头衔在她眼中不比一只甲虫重要多少,“进来吧,你们两个看上去都需要一杯热茶。”
他们的确又湿又冷地在马车里坐了两个小时,只为了等待布拉奇太太回来,因此谁也没有反驳这一点。梅对亨利不得不跟自己一起遭受天气的折磨这一点感到很抱歉,但亨利却安慰她这并不算什么。
“我很欣赏你愿意为朋友达到的付出,梅。”他一本正经又认真地说道,“正因为我很欣赏这一点,我愿意陪着你去做这些事情。”
上帝一定是偏爱英国男人的。梅心想。祂在将他们塑造得傲慢,冷漠,一丝不苟又古板守旧的同时,却又给了他们一颗最浪漫的心。
他们在布拉奇太太柔软的沙发上坐下了,凹陷的软垫上搭着许多织得歪歪斜斜的毛线垫子,让梅感到自己仿佛被拥入了一个带着点霉味的棕熊怀抱。壁炉的火显然是很久以前烧的,只有一点余烬还冒着红光,布拉奇太太用拨火钳翻了翻剩余的灰,又往上面放了几块木头。很快,温润的火焰就慢慢找到了通向新木的道路,暖意在潮湿的会客厅里静静地蔓延开。
他们坐在那儿沉默地等了几十分钟,听着布拉奇太太的脚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一会是在炉子上架上水壶,一会是给他们找来了两条毯子,一会是摸索着茶包与方糖,一会是放下了两个茶杯,其中一个边缘被磕掉一个缺口,她很小心地转了半圈,免得他们当中有谁被割伤了嘴唇。最终,只等到布拉奇太太换上了一身陈旧的居家长袍,罩着一件洗褪色的碎花晨衣,在另一头的沙发上坐下,谈话才得以继续进行下去。
“说吧。你们这么急着找我,甚至不惜在暴雨天里等了好几个小时——即便你们已经订婚了,在没有监护人在场的情况下也是有违礼数的。你们冒了这么大的代价,还有这么大的雨,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希望您能给予一次演讲,”梅开口了,“是关于乔治·丘吉尔的,也就是——”
“马尔堡公爵夫人。”布拉奇太太替她说完了剩下的话,“关于什么的?”
“关于她在下议院的初次演讲。”
“你是说,被库尔松夫人打断并揭露了她的身份的那一场演讲?”
“那不是真的。”梅急了,“即便库尔松夫人没有在那时揭穿她的身份,马尔堡公爵夫人本来也要承认这一点的。不信你看——”
她拿出了那份玛德交给她的演讲原稿,递给了布拉奇太太。
“当马尔堡公爵夫人发表初次演讲时,我就坐在下议院的观众席上,布拉奇太太。”亨利庄重地开口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份稿件上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的确是原封不动地将她的演讲翻抄了下来。”
布拉奇太太仍然在屏气凝神地读着,没有回答。她的神色十分严肃,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怕,这缺乏热忱的态度让梅禁不住在心中嘀咕,怀疑她是否真的会真的像玛德所说的那样,能够帮助到康斯薇露——梅对布拉奇太太一无所知,只除了她似乎是一个在妇女权益促进团体中非常有影响力的人这一点。
她想起了玛德请艾略特勋爵转交给亨利,再由亨利转交给自己的那封信,尽管她只读了几遍,却仍然清楚地记得当中的几段只言片语。
“……如果我主动前来找你,就会让政府明白你与我之间有着联系,从而连累到你,因此我不得不用这样繁琐的方式与你联络,你是我如今唯一信任能替我完成这件事的人选。”
“……政府想要最大限度地抹掉乔治·丘吉尔的存在,免得她作为女性的身份会对现有的社会进行冲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但公爵夫人想出了应对的方式。她只是需要我们的帮助,而我相信,任何一个有抗争意识的女性,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助公爵夫人。”
“……因此我将这份演讲原稿交到你的手上,梅,并希望你能与布拉奇太太一同揭露出真相,这件事很紧迫——”
布拉奇太太的一声咳嗽,让梅立刻抬起了头来,玛德的信件在她脑海中烟消云散,她紧张地向对方看去,布拉奇太太仍然是那副模样,气势凌厉,眉眼肃穆,梅感到焦虑翻腾着将她的心重重压在了深渊之下——我该怎样才能说服她?
“这么说,公爵夫人是打算牺牲自己,为妇女取得选举权?”
布拉奇太太开口了,她的语气柔和了不少,梅登时松了一口气,“没错——是的——就是这样,”她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下您该愿意——”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格雷小姐。”布拉奇太太摇了摇头,挺直了身子,“让我猜一下,你想让我为公爵夫人给予一场演讲,实际上是想让我把事情的真相说出,对吧?毕竟,对于那些既没有看过演讲原稿,也不知道公爵夫人原本就打算说出真相的人而言,公爵夫人只是一个被揭穿了的伪君子,欺世盗名的骗子,甚至更糟,女人。”
梅如同捣米的臼子一般点着头。
“但凭什么我发表了一场演讲,这个情形就会有所好转呢?即便我们给到场的每一个人都发一张演讲原稿,但谁能说大家都会从公爵夫人的最后一句话里读出同样的意思呢?罗克斯堡公爵要站在那儿向每一个人保证稿子里的话都是真的吗?再说了,只是因为他是一位公爵——毫无冒犯之意,公爵大人——也不见得每个人都会相信他的话。”
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从来就不是像康斯薇露那样能言善道的女孩。在信上,玛德只是告诉她,布拉奇太太在妇女团体中的地位,并指出她的演讲会很有影响力,其他的便没有过多的解释。梅总抱着一种期望,似乎只要她送来了演讲原稿,告诉了对方需要她做些什么,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她求助地向自己的未婚夫看去,但亨利却点了点头,“布拉奇太太说的的确非常有道理,梅。”他老老实实地承认道。
“难道就没有您能做的事情吗?”她绝望地问道。
“我当然有可以做的事情。”布拉奇太太探过身子,与她对视着,前者眼神里有某种奇异的光,让梅忍不住胆怯地想要往后退,“只是我并不知道那是否是你想要我做的事情,也不知道那是否是公爵夫人需要我做的事情。我当然能明白公爵夫人在这件事上做出的崇高牺牲,也能明白她正在为妇女团体争取着多么难得的权益,但我并不希望帮倒忙,格雷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怎么可能帮倒忙呢?”梅忍不住反驳道,“我只是需要您把这部分真相说出来而已。”
“但是要如何说出呢,格雷小姐?”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有许多人恨着公爵夫人,尤其是在她的身份被揭露以后,如果我们在揭露真相时不小心一些,恐怕会引发更多的愤怒——”
“我知道,那些男人——”
“不仅仅只是男人,格雷小姐。”
梅愣住了,她想起了玛德在信上写的那句话“任何有抗争意识的女性,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助公爵夫人”,但她又接着想起了,其实有不少贵族夫人都不赞同康斯薇露的所作所为,英国人亦有,美国人亦有,她们认为康斯薇露破坏了上层阶级的游戏规则——一个女人与自己丈夫的堂弟单独结伴穿越半个南非大陆,像什么样子?一个贵族夫人竟然插手政治事务,成什么体统?更不要说被关进监狱,在法庭上辩护,参加补选了这些行为了。她们恨着她的同时又羡慕着她,羡慕着她的同时又妒忌着她,妒忌着她的同时敬佩着她。但无论这感官有多么复杂,那群贵族夫人都不可能公然站出来赞成一个规矩破坏者,哪怕知道了真相。
“我想,你已经理解了我的意思。”布拉奇太太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很乐意帮助公爵夫人,乐意这个词不足以形容我对此的感受——但我的乐意于事无补,这是一个顽固的社会,顽固的国家,顽固的人民,一场演讲在这些面前是脆弱无力的。”
梅咬紧了下唇,手指咬紧了手掌,心脏咬紧了血管。
玛德相信她,在康斯薇露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将这个重任交给了她——“让大家知道真相,”玛德在信件上写着,“只有人们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公爵夫人原本想要做出怎样的牺牲,才能推动下一步。”——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一场演讲解决不了的事情,十场演讲能够解决吗?她们还有那么多时间吗?还有什么是她能做的?想啊,梅,快想啊。康斯薇露能在餐桌上对殖民地侃侃而谈,能顽强地从雪山遇难中活下来,能与德兰士瓦共和国的总统商议并签下和平协议,为什么你什么都做不到呢?
梅感到自己的眼泪几乎都要随着最后这句在心中的叫喊一并流下。
亨利握住了她的手,他扭头想对布拉奇太太说点什么,但后者抢在他前面开口了,像是看穿了他还没说出口的话。
“也许你该给予格雷小姐更多的一点时间,公爵大人,来决定她究竟是想要离开,还是要决定需要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女人做点什么。”
想啊,梅,快想啊。
“你既然是愿意帮助马尔堡公爵夫人的,布拉奇太太,你为何不直接答应格雷小姐的请求呢?即便一场演讲做不了什么,那也是我们需要担心的问题,而不是你。”亨利沉稳地开口了。
梅,快想想啊,如果演讲帮不上什么忙,那还有什么是可以做的?
“那么,这个决定也该交给格雷小姐去做。还是说,只是因为你是罗克斯堡公爵,她的未婚夫,一个男人,你就有资格替她去思考这些事情了吗?”布拉奇太太似笑非笑地看着亨利,他被轻微地冒犯了,但他从不会表现出来,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如果那不是一场演讲呢?”梅突然开口了,她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但她愿意跟着这不成形的直觉走下去,“如果——如果——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告诉人们真相,其实改变不了多少现在的状况——”
“会前来聆听我的演讲的——特别是在现在这个天气——不会超过几百人,格雷小姐。而这么点人数,你认为能做点什么呢?”
“那——那如果这场演讲不会结束呢?如果它一直持续进行下去,而且就在我们最需要人们听见演讲,也需要政府看见的地方,一直持续进行着——而且——而且——这不是一场演讲,这其实是指示——告诉人们要怎么去做——通过告诉他们真相的方式——”
梅语无伦次地说着,但是在混乱的语句中,她逐渐找到了埋藏在其中的逻辑。
“如果——如果我们利用你的号召力召集来几百个人,聚集在威斯敏斯特宫的附近,从而引发一场游|行,那么我们能造成的影响就不只是几百个人那么简单了——你会是这场演讲的开头,布拉奇太太,你会说出所有的真相,随后真相会被所有人大声的喊出来,一直一直接力下去,总会有人愿意相信,并且加入我们的——同时——同时我们会给任何想要了解的人散发公爵夫人的演讲原稿——而天气——这场暴雨——雨只会让我们游|行更加富有张力,更能向这个顽固的国家与人民展现我们的决心,而且如果有谁想要阻拦我们,大雨会使他们的行动变得更加困难——”
将演讲变为一场□□,多么简单,她却要如此费劲才能想到。梅懊恼至极。
“这也正是我的想法,孩子,尽管有许多地方的细节还有待打磨,而且需要进一步的讨论——但今晚能走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我认为你做的很好。”
布拉奇太太露出了微笑。
“就让我们祈祷接下来的天气能够好转,如果没有,那也不过只是上帝赋予我们的考验——能被我们所征服的,必然将会为我们而所用。”
她站起了身,拍了拍晨衣,那模样很显然是在送客,梅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她无法按捺下自己的困惑。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给出这个解决方式呢,布拉奇太太?那会节约许多我们彼此的时间。”
而布拉奇太太直到将他们送到门口,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希望你将我视为救命稻草,格雷小姐,我可绝对不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在做什么,而不是指望能靠着别人替你想出一个解决办法。倘若我就是那些不赞成公爵夫人的所作所为人群中的一员,而我提出的建议实际上是对公爵夫人有害的,你能辨别出来吗?也许罗克斯堡公爵可以,但更重要的是你,格雷小姐,能否具有这样的能力——独立的思考,并作出自己的判断。这是许多女人都缺乏的,正因为这一点,她们当中的一些才会反对公爵夫人的存在。”
她握住了梅的手,手指干燥,柔软,却又有力无比。
“你会前来这儿,那就说明公爵夫人相信你,她将她的牺牲能否具有价值的决定因素之一押在了你的身上,一个很显然并清楚我是谁,恐怕也从来没有涉足过女性权益之战的富家小姐。既然她信任你,那么我也信任你,只是出于对公爵夫人所做出的巨大牺牲,以及她过往一切伟大作为的尊敬,我要确保你明白你正踏入一场怎样的战争——你会看到鲜血,活生生喷出的鲜血;你会看到牺牲,像公爵夫人所作出的那样;你会看到死亡,有无数的女人愿意为这黑暗中的明光付出自己的性命。如果你不自己作出这个决定,格雷小姐,你就没有做好准备要面对它。”
她松开了手,但又像她一直紧紧握着。
“直到我们下次见面,格雷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必须说明一点,在外交上承认一个人的存在,但是对内却抹去一个人的存在,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有许多国家都干过,有很多历史上的人物都遭到了类似的对待(通常这种历史人物都是不可说的存在)
那么可能有读者有疑问,如果在外交上承认乔治·丘吉尔,那么难道英国的民众不会从外国报纸上发现端倪吗?
首先,在那个时候,没有推特没有脸书没有互联网,政府到底做了些什么,普通民众是很难知道的,只能通过政府的公告,或者是主流媒体的报道(就算是现在,网络很发达,也照样有很多人根本不关心政府在做些什么),更不要说这种事情英国政府对内是不可能揭露自己的骚操作的,对外则可以通过交涉来解决这种争议(比如给一点外交上的甜头)。至于报纸,就算是这个年头了,外国报道与国内报道内容不一样甚至截然相反的也有很多,但是信的人很少,在那个年代就更少了。更何况别忘了那时候的报社主编都是男人,他们对这种报道是不会写什么好话的,甚至可能自己都不相信这件事。
或许有读者不理解为什么英国政府要下这么大的功夫去隐瞒这件事,这是因为这件事对社会传统的固有观念冲击很大,特别是在维多利亚时期,对女人的认知就是男人的附属,位置只该属于家庭,只能扮演妻子与母亲的角色。突然冒出来一个女人——还是大家推崇备至的英雄——成为了下议院议员。在今天大家眼里看来可能不算什么,在那些保守古旧的英国人眼中(以索尔兹伯里勋爵为主),这已经是一个天大的丑闻了,等于说英国靠一个本应该除了是个花瓶以外一无是处的贵族夫人阻止了一场无意义的战争,赢取了一块殖民地(但是在外交上还是不得不承认,因为涉及到签字的法律效应问题),这些老古董对内肯定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更不要说这还牵扯到了妇女的选举权问题,因此隐瞒在他们看来是比承认更加好的解决方式。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70章 ·Everyone·
*William*
深夜的来电总是不受欢迎的。
威廉耐心地坐在电话边等待着,他手边有酒; 有雪茄; 让时间的流逝有趣了许多; 他舒舒服服地向后倒在椅子柔软的靠背上; 闭目养神,听着单调的电流声滋滋在听筒里隐约响着。
当初他买下了绝大部分塞西尔·罗德斯的资产; 并因此而与德兰士瓦共和国——当然; 如今是叫南非殖民地了——的人民委员会搭上关系时; 他可没有想到这层关系这么快就会派上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用途。
但若是说他花大价钱投资,笼络殖民地政府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要替他的女儿安排一条后路; 没有猜到她女扮男装的举动也许会在日后招致麻烦; 事实也绝非如此。
好几个相似的深夜里,威廉也曾思考过一个现实的问题。倘若他的女儿还是过去那个羞怯文静的性格,他是否还会在她身上耗费如此之多的资源与心力?是否还会无所不用其极; 禅精竭虑地为她打算,保护她,疼爱她; 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应当做到的那样?
——答案是否,每次都是否。
他首先是个范德比尔特; 其次是个商人; 最后才是一个父亲。
威廉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康斯薇露从过去那个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女孩变成了竟然敢于女扮男装参加英国下议院补选的这个女人。他考虑过精神疾病,考虑过掉包顶替,甚至考虑过非自然的原因。最后; 他决定这些根本都不重要。他更喜欢如今的这个康斯薇露,现在的她也能为自己带来更多的利益,这才是重要的。不过,前提是,她的确能保住她在下议院赢来的地位,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电话那头仍然传出沙沙的声音,没有接通。
威廉的手指捏住了眉心,他的父亲是个极为严厉的人,从不允许自己的孩子现出任何焦虑紧张的情绪,认为那代表着懦弱与无能。威廉仍然记得他的厉声呵斥,清楚得仿佛他此刻就站在自己身边。然而,倘若父亲还活着,威廉心想,面对着如今的事态,他恐怕也没法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只怕还会比自己更恐慌。
反倒是他的女儿,眼下这一风暴旋涡的中心,倒显得最为冷静理智。
这态度体现在了她托人转交给自己的纸条上,就连字迹也与过去不同,稳重中带着一点丝丝的锋利——是南非苍茫荒凉的大地磨砺了这把匕首,尽管被包裹在名为公爵夫人的刀鞘里,迟早都会有刺出的一天,无论玛丽·库尔松是否揭露了皮革下的本质。
从信件上,威廉得知女儿想要让法庭来审理她冒充身份参加补选的罪名,但他实在看不出法庭的审判会比如今英国上下的反应好多少,也不认为康斯薇露有任何取胜的可能性。即便他的女儿的确是他见过的最出色的律师,她的口才也无法扭转一屋子贵族根深蒂固的想法——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同意让一个女人进入英国的下议院,不论这个女人做到了多少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威廉深深地明白着这个事实。
电话仍然没有被接通,威廉端起了酒杯,却喝不下去。
他心中有一部分正在为康斯薇露忧虑着,只是不知道是父亲的那一部分,还是作为商人的那一部分。
——还在南非时他为康斯薇露打的掩护,这会却起了反作用。无数人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的确在南非看见了公爵夫人,尽管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并由此引发了旷日持久的争论——公爵夫人若是在南非做慈善,又怎么可能做出横穿南非大陆,在比勒陀利亚与总统签订合约,被关入监狱,又再度逃出等等行为?
报社因此而得出了两个结论——要么范德比尔特家族就是在撒谎,要么这就是范德比尔特家族为了能操纵英国政治而早早预备的阴谋,无论哪一个都对威廉极其不利。
一时间,在英国政府有意无意的推动下,范德比尔特家族被形容成了企图以资本入侵英国的罪恶美国人,连带着阿斯特家族也受到了牵连,无数与他们合作的英国公司都提出了终止合同的意向,担忧在康斯薇露被定罪后,与范德比尔特家族的商业来往也会受到影响。光是要处理这些问题,就已经让威廉几日没有合眼了。
情形恶劣的步伐没有在这儿就停止前进,不仅仅是他在英国的生意受到了重创,康斯薇露此前所创办的慈善协会也遭了秧。
福利院被迫关闭,因为警察怀疑发生的某桩自杀案件实际是谋杀案,要对整个福利院工作的职员与住在里面的人员进行盘问与调查。艾娃紧急租下了一间旅店,用来安顿那些前来福利院寻求庇护的姑娘与孩子们,但旅店的**远远比不上福利院,不到一天,附近的人们就都知道了住进来的是些什么人。
于是,一夜之间,旅店的后院里就被丢满了臭鸡蛋,烂白菜,还有一盆盆的屎尿——他的女儿用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换回来的平安,只在几个小时内就被破坏得一干二净。有姑娘选择了离开,有姑娘遭到了暴力的对待,有姑娘被迫送往医院流产,有姑娘不得不选择回家,艾娃狼狈地带着剩余的孩子及女孩们在大雨中逃往乡下,才避免了事态演变至不可收场的地步。
而其他的慈善项目也未能避免,不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被中止,便是被人恶意破坏,下场并无二致。
威廉从来对人性没有抱过任何希望,手握财权,他几乎已经看遍了人性所能达到的卑劣极致。有时,他甚至认为,这或许就是自己为何会如此麻木冷漠的原因,但他仍然为英国人民在这件事上的表现而惊叹——在艾娃新筹办的另一所福利院被纵火烧毁后,报纸上刊登出了现场的照片,上面满是一张张在焰光前欣喜若狂的脸。威廉甚至没在中彩票的人身上看到过那么发自内心的喜悦。而也正是着同一批人,欣喜若狂地在港口迎接着乔治·丘吉尔与温斯顿·丘吉尔的归来,高声地喊着英雄,高声地喊着万岁,高声喊着大不列颠帝国永垂不朽。
“这会烧毁公爵夫人虚伪的面具,让她明白英国人愤怒的滋味。”报纸上公然对纵火的罪行这么评论道。
威廉全然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似乎这个国家自从知道康斯薇露女扮男装以后,任何她干下的事情都会被人们打上了假惺惺与耻辱的标签——英国人不仅仇视着男装的她,也痛恨着她的女性身份,连带着痛恨着她以女性身份做下的一切:一个跨越了女性界限的女人甚至不配作为女人,更别说是男人,遣论帝国的荣光了。威廉猜测这就是他们的意思。
“Hallo——Hallo——?”
威廉立刻抓起了听筒。“晚上好,想必接线员已经告诉您我是谁了吧。”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坐直了身子,荷兰语就跟电话另外一头的男人一样流利,“您真是一个难以联系的人啊。”
他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另一边的男人看不见他的脸,却能从声音中听出他的微笑。
“我很抱歉要在这种时候打搅您,” 南非此刻的时间比英国还要更晚,威廉根本不在意,“同时我也不得不为另一件事道歉——让这通电话从您的女儿家中转接而来,恐怕使您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吧?您的女儿很好,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一点。我只是希望能确保这段对话不会被打扰,也不会被任何人听见,您是一个人吗?”
威廉的眉毛轻微地一挑。
“您会为您女儿的电话有多么容易取得而感到惊讶的,先生。我什么力气也没费,有些人只是为了跟我见上一面,就甘愿将这样的情报奉到我的手里。塞西尔·罗德斯已经死去,多的是想要取代南非无冕之王的继位者,您不能怪人们懂得如何见风使舵,顺势而为。”
他静静地听了几秒。
“我并不想成为下一个塞西尔·罗德斯,先生。难道您从来不看报纸吗?建议您明早看看,就能知道知道范德比尔特家族有多大能耐,也能知道我的野心可比区区塞西尔·罗德斯大多了。我相信您心中很清楚南非殖民地上如今有多少属于范德比尔特家族的矿场在运营,清楚自从英国接手了南非殖民地以后,这一部分的收入对于殖民地而言有多么的重要。”
听筒另一头的语气稍稍软化了一些。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先生,与塞西尔·罗德斯想要的完全不同——他将南非当成了自己的踏脚石,贪婪地嘬饮着流淌在这大地上的黄金血液,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无冕之王的光环。但我,威廉·范德比尔特,不过是个小小的商人罢了,南非殖民地想要强盛富庶,而有什么比强盛富庶更加适合一位商人未来的生意发展?”
他慢慢靠回了椅背上,拿起了雪茄。这已经不是第一通他打给南非的电话了,也不会是最后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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