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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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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还有这穿透力极强的女声,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年约三十许的贵妇人音色,都让屋顶上的秦北洋目瞪口呆……
一代艳后萧燕燕的魂魄显灵了?
李博通早已昏头六冲,迷药深度麻醉了神智,对着木雕佛像磕头如捣蒜,念念有词:“太后娘娘!请恕臣之大不敬!两月前,臣购得唐朝终南郡王之出土棺椁。存留陇西堂不过十余日,又以五千银元转手让与国会议员曲靖和。”
国会议员,曲靖和——秦北洋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
屋顶下,“萧燕燕”又吐出一团黑黄相间的烟雾,直喷入李博通的鼻孔。
这一回,陇西堂主人的眼睛完全变红了,似刚吃过人肉的野兽,狂躁不安地起来,抄起藏在门板背后的斧头,踹开大门。
糟了!
秦北洋却不知该如何干预?只见李博通冲进隔壁卧室,给他暖被窝的小妾惨叫,窗户纸飞溅鲜血,想必已被斧头活活砍死。
黑夜里有个影子,鬼魅般地从屋檐下闪开。秦北洋即刻跳下屋顶,想要抓住那个人影。对方跑得更快,几下腾挪就到了墙边。
小年的月光下,冷得能冻出霜花儿来,那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刺客,脸上有刀疤的那个,杀母之仇,就算烧成灰也认得。
墙角下有绳子垂下,刺客如壁虎爬上去。等到秦北洋要去抓绳子,却被收到墙上,再也见不着了。
九色也冲到脚边,小镇墓兽必是感受到了杀气。他正寻思是否要追出去?陇西堂里连连惨叫,发狂的李博通已大开杀戒?
左右为难,他还是奔回大宅。到处躺着尸体,有工匠有杂役有门房还有厨师和老妈子,内院横尸正房太太和七个小妾,鲜血浸湿他的鞋面……想起两个月前,上海公共租界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
秦北洋在厅堂里发现了李博通本人,他瘫软地坐在太师椅上,咽喉已被匕首割断。
必然还有一个刺客,刚才埋伏在此处,割断了陇西堂主人的咽喉。
那把杀了满门上下,砍得卷刃的斧头掉在地上。
他冲出去,想要寻找第二个刺客,是那老家伙?还是身高体壮的那个?
但他一无所获,除了满地的鲜血。陇西堂里有几个幸存者,有的被主人砍断了腿,有的被剁掉手指头,他们都看到了秦北洋的脸,还有他沾着血衣。
凡是长着眼睛的人,都会把他当作杀人凶手。
秦北洋慌乱地回到书房,辽代木雕佛像跟前。大门敞开,原本那股迷药,早已被空气稀释,即将烟消云散。
检查佛像内部,原来已被掏空,佛头里安装有机关,可以吐出迷药。而在佛像肚子里,还有一台微型的留声机,装有蓄电池。旁边有个计时器,相当于定时炸弹——人家是爆炸,它却是喷出迷药,留声机开始播放。
秦北洋稍微摆弄几下,果不其然,响起刚才萧燕燕的那番话。
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杀人案。
刺客们的杀人手法进步了,不再是直来直去的白刃杀戮,而利用了现代科技,让留声机定时说话,又用神经迷药,这是洋人所谓的化学方法,加上李博通乃是契丹后人的秘密身世——显然早已做过精确调查,才能利用人的弱点,让他发了失心疯,用斧头砍死自己全家。
最后,才是古老的匕首割喉。
这一轮杀人行动,用上了留声机、定时钟表、电力、化学、心理学……简直完美!
而刺客们要达到的目的,却跟秦北洋殊途同归——唐朝小皇子棺椁在哪里?
秦北洋深度潜伏一个月一无所知,他们却在一夜之间干净利落地完成,让李博通自己乖乖地说出答案:国会议员,曲靖和。
外头响起警察的鸣笛声,他才注意到自己满身是血。当警察闯入大门同时,秦北洋踢开后门,带着九色逃之夭夭。
子夜,沿着城墙根来到积水潭,从土地庙里取出唐刀。他换了身衣裳,洗去血污,又用绳子爬上北京城墙。
德胜门已被关闭,其他城门也不会幸免。他望向护城河外的野地,问九色能逃跑吗?镇墓兽微微颔首,表示没问题。
秦北洋用最古老的方式,顺着绳子缒城而下。
他站在北京环城铁路上,回头望向月光下的城墙马面。九色开始变化形状,头顶长出雪白鹿角,暗夜里发出金光闪闪的鳞片。犹如三国里飞越檀溪的刘备坐骑的卢马,它纵身一跃跳下八米多高的城墙,直接到了德胜门外。
第100章 秦氏墓匠鉴
腊月二十三,陇西堂,灭门夜。
寒冬腊月,护城河结了冰,一人一兽,踏冰而过,披星戴月,连夜逃到京西骆驼村。
相隔两年,重回旧地,秦北洋从地下掘出父亲埋的大瓮缸。他整理出许多书册、账本与破烂物件,有些是一文不值的垃圾,也被当作了传家宝。
带着瓮缸躲到村头的山神庙,他发现了养父仇德生留下的绝命书。
点起蜡烛,重温一遍,养父遇害时的血迹,已与墨迹混为一体,唯独最后那段“惟愿吾儿,体健安康,去病无灾,他日龙飞天下,定不负汝养父母之爱矣!诀别!”
还有一句德语Ich liebe dich——“我爱你”。
秦北洋把这封书信放到唇边,竟有自己五六岁时,骑在仇德生肩上喊“爹爹”闻到的气味——今晚又遇到杀死养父母的仇人,何时才能兑现手刃仇敌的誓言?
最后,他找到一本线装书册,便是生父秦海关唠叨过无数遍的《秦氏木匠鉴》……
封面是力透纸背的汉隶。打开内页,蝇头小楷的手抄本,不晓得是明朝还是清朝哪位祖先抄下来的?
秦北洋悠悠念出开头第一段话——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诗经·商颂·玄鸟》,帝喾的次妃简狄,在野外吞食玄鸟之卵而怀孕,诞下一子阏伯,后来成为商朝的始祖。后来,玄鸟也成为了殷商的图腾。秦北洋想起父亲跟他说过,墓匠族起源于三千年前的殷商时代,难怪开篇就是这段玄鸟。
墓匠族可上溯到三千年前,镇墓兽竟比之更加古老……
秦北洋借着烛光,诚惶诚恐地看下去。看得累了,便将九色当做枕头,躺在这温暖的小镇墓兽的身上。《秦氏墓匠鉴》撰写于孔子的年代,与《诗经》、《论语》、《春秋》同龄,当时刻在竹简木牍上,仅限于秦氏内部流传。这本书寥寥数千言,却含有极大的信息量,秦北洋未必全都理解。就像老子的《道德经》也不过五千字,却是包罗万象,乃至宇宙无极。此后两千余年,代代传抄,绵延不绝。每一代秦氏传人,都在前人基础上有所添加,因此越抄越厚。最后的几行字,来自秦北洋的曾祖父。
镇墓兽兴起于商周,发展于秦汉,经三国两晋南北朝之嬗变,到盛唐已登峰造极,发展出了各种级别形制的镇墓兽,其中最高一级就是“天子”。
这天子级别的镇墓兽,亦称“镇墓天子”。
“镇墓天子”?
这一页,却也是语焉不详,后面似乎被人刻意撕去。秦北洋只知在女皇武则天当政年代,有过一番云遮雾绕的往事,其间的波云诡谲,惊天地,泣鬼神,远非这本小册子的篇幅所能穷尽矣……
不过,其中提到一个人物: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十五岁少年早夭的终南郡王李隆麒。
秦北洋下意识地抱紧九色——自己就出生白鹿原唐朝大墓,这位小皇子的地宫棺椁之上。挂在他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就是这位小皇子的镇墓兽送给他的出生礼物。
中国历史以唐朝为转折点,自此以后,因国力之衰退,人才之凋零,西域等疆土的丧失,陆上丝绸之路的中断,镇墓兽技艺陷入不断退化之中。直至满清入关,已失传了许多技术。父亲教导秦北洋建造的光绪帝大羿、袁世凯金蟾两尊镇墓兽,跟神奇诡谲的九色相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犹如徒子徒孙见到了祖师爷。还有那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建文帝的东海恶龙,都是他们父子所闻所未闻。若能把这些失传的古老技艺都找回来,必是普天下的工匠之王。
天,就快要亮了,又有稀稀落落的雪籽飘零。终于,他把《秦氏木匠鉴》从头到尾啃下来了,密密麻麻的天书般的文字,已牢牢记于心底,直到这辈子结束不会遗忘。他将这本祖传秘笈重新埋入瓮缸,藏在骆驼村山神庙的背后。
秦北洋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忽然想起一个地方……
自京城最大的古董商李博通以下十二口人殒命。另有七人重伤,多人可以证明,工匠李隆悌砍死了所有人。李隆悌的通缉令,贴满了北京九座城门,画像却是秦北洋的脸。
幸好用了假名字,秦北洋在上海是通缉犯,跑到北京又成了通缉犯,命中注定的天煞孤星。谢天谢地,齐远山没跟他在一块儿,安娜也远在两千里外,愿他们一切安好!
这几日,秦北洋悄悄潜入北京内城,寻找国会议员曲靖和。费了好大周折,来到在帽儿胡同的曲府,那是个大宅门,前后都是勋贵之家,只可惜铁将军把门,曲议员已回湖南老家过年,不知何时才回京。他牵着九色,围绕府邸一圈。九色没能感应到小皇子的棺椁。想必是被国会议员转移了地点,甚至运到湖南老家?
除夕这天,他去了香山碧云寺。他认识那里的大和尚,只求在寺庙里做工匠谋生,隐姓埋名,至少可以躲避那些刺客。
过完年,秦北洋十八岁了。
他觉得自己又长高了,唇上胡须茂盛坚硬,锻炼出两块强健的胸肌。他没再尝试跟欧阳安娜联络,害怕安娜会直接从上海跑到北京来找他。
秦北洋跟九色走遍了香山,他总是带着一支竹笛——当年在骆驼村隐居,父亲做工匠活闲暇之余,教会儿子的唯一乐器。但他并不擅长江南丝竹,更爱吹奏北国的梆笛《五梆子》、《喜相逢》,高亢嘹亮,仿佛与老爹相望于西山群峰……
第101章 九千岁伪
民国七年,西历1918年,正月十五,元宵节。
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古时候,少男少女被幽闭在家中,每年只有上元节的灯会,才有机会出来游玩,由此相识相恋,惹出多少痴男怨女的故事。偏偏碧云寺中晨钟暮鼓,只有来烧香的善男信女。秦北洋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双琉璃色的眼睛,不是近在眼前的小镇墓兽九色,而是远在天边的欧阳安娜。
深夜,金刚宝座塔的北缘,两年前雪夜刺杀的旧地,来了几个黑魆魆的身影,趁夜掘开一个大土洞子。
修葺寺院之余,秦北洋带着九色跑步练功。经过金刚宝座塔的须弥座,他悄悄靠近那些家伙。竟是一群盗墓贼,正在搬运宝贝呢。
秦北洋仗着有九色在身边,大喝一声:“呔!来者何人?”
香山是北京的风水宝地,达官贵人都喜欢葬在这儿,尤其是满清贵胄。清朝亡了,再也无人看守这些坟茔,盗墓贼的胆子就大了,甚至也有西山旗人中的破落户。
月光下,他抽出唐刀,吓得盗墓贼落荒而逃,看来尚是资历浅薄的毛贼。
走到被挖开的洞口,看见被打开的墓道口,看石雕风格像是明朝。他用泥土封住洞口,跑回碧云寺通知大和尚。毕竟这洞口在金刚宝座塔附近,万一挖坏了曼荼罗的根基可是大事。
次日清早,鸡鸣刚过,僧人们组织了一支探险队。秦北洋自告奋勇打头阵,正要进入明代墓道,大和尚带着一位客人匆匆赶来。
大和尚气喘吁吁地介绍:“这位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王教授,也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凡是碧云寺里出现古物,都要请王教授来探查研究。”
“诸位长老师父,门生王家维这厢有礼了。”
这位北大教授双掌合十鞠躬,看样子颇为虔诚,年纪约在四十多岁,身材较常人高大,穿着朴素的土布长衫,戴一顶御寒的皮帽,双目很有精气神,不似普通的教书先生。
众人探入墓道,秦北洋在前头举着火把,并用铁镐敲打虚实。墓室门已经开了,随着一派阴森之气,地上散落有零星的随葬品,有些是不值钱的冥器,有些则是马蹄金与珠宝首饰。王家维捡起来细细查看,确认都是明朝的古物。
“奇怪,这座大墓,有许多皇帝陵墓的规格!”
王家维指出这金刚墙、石五供、汉白玉的宝座,还有万历年间的青花瓷大缸,盛满香油用于点长明灯,都在古书上有所记载。当年,明十三陵都还没有被考古挖掘过,除了盗墓贼以外,谁都不晓得真正的明朝皇陵底下是咋样?教授随身带着纸笔,速写画出这墓里的形制,还有文物的外形,权代照相机了。
僧人们更关心金刚宝座塔,他们测量了尺寸与方位,确认这座地宫并不在金刚宝座塔底下,不会产生实质性的危害。
“此地也算是个龙穴,能在此点出金井的应该是个高手。”
秦北洋忍不住脱口而出,王家维回头盯着这张十八岁少年的面孔:“小兄弟,你是……”
“我是碧云寺雇佣的工匠,昨晚,是我发现了盗墓贼。”
话虽没错,但秦北洋躲开教授的双眼,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王家维指着地宫里前后左右几间墓室:“你觉得墓主人的棺椁在哪一个?”
“后室!”
秦北洋觉得这没啥好隐瞒的,反正清朝皇陵地宫也是这样。
于是,大家打开后室大门,却发现迎面蹲伏这两头石兽。
“镇墓兽?”
教授话音刚落,秦北洋将把他扑倒,呼喊大家快点逃避。
就当地宫里头乱作一团,他却发现那两头石兽一动不动,不像是镇墓兽的反应。秦北洋又用火把扔到石兽身上,才确认真的只是两尊石雕。
又等待片刻,他红着脸把教授拽起来说:“对不起,我是草木皆兵了,这是假冒伪劣的镇墓兽!”
“怎么说?”
王家维并未生气,而是小心地观察这两头石兽,似猪非猪,似狮非狮,就是有两扇大耳朵跟身体连接,背后还有一对大翅膀,风格相当之古朴。许多石狮子都可以看出性别,而这两头石兽很奇怪,下面光秃秃的,更像是被骟过似的。
“真正的镇墓兽,必须要由皇家工匠制作,如果是一般民间的石匠,哪怕再好的手艺,做出来的只能是一堆石头或陶器,根本起不到镇守墓穴的作用,所谓的‘伪镇墓兽’。”秦北洋又干咳了两声,“我是个祖传的工匠,这是我爹告诉我的。”
“你是个有意思的工匠!”
王家维又往墓室里头查看,发现连个棺椁都没有,只有个空空的棺床,摆放着景德镇的瓷瓶,难道是个骨灰瓶子?教授信佛,不敢轻举妄动,但他们移开棺床,发现底下的金井,果然有股地气扑面而来。他用镊子取出金井里的一堆衣服,竟然是一件明黄色的十二章龙袍,着实令人大吃一惊。但在北京埋葬的明朝皇帝,都在十三陵里躺着呢,怎会在这香山地下?
秦北洋也绞尽脑汁,想起达摩山舍身崖底下的建文帝陵墓。
忽然,有个老僧说了一句:“听贫僧的师父说过,我们碧云寺过去还葬着一位大人物,就是明朝大太监魏忠贤。”
“魏忠贤?”王家维看了一眼手里的龙袍,“九千岁?”
“明末祸害天下的阉党魏忠贤?”秦北洋啐了口唾沫,看着棺床上的瓷瓶说,“据说太监死后都想跟自己的命根子葬在一起,这样才算得个全尸可以见祖宗了。”
“嗯,他们幼年净身以后,就把东西就装在石灰香油坛里。”教授对着小工匠刮目相看,“魏忠贤权倾朝野,号称“九千九百岁”,离皇帝万岁只差一百岁。他与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对食”,通过她控制皇帝,迫害东林党人,密探爪牙遍布全国,以至于许多谄媚的地方官给他建立‘生祠’。崇祯皇帝登基后,魏忠贤就被贬出京城,畏罪自杀,并被戮尸,根本没有尸体可葬。”
“如果老和尚所言没错,这是魏忠贤生前为自己营造的墓穴,因此有许多越制之处,比如龙形雕纹,最后能葬在这里的只能是命根子。”
“我们不是盗墓贼,也不贪图魏忠贤的财宝,这墓葬的形势,我已画出了图形。”
王家维一声令下,大家退出地宫,没有人偷偷拿走哪怕一块银子。他们用泥土和石头封闭了墓道口,又砌了一堵砖墙,捡来树枝荆棘掩人耳目。
秦北洋正要回碧云寺,教授喊住他:“小兄弟,我看你深藏不露,请问能雇你做工匠活吗?”
“去哪儿干活?”
“国立北京大学。”
第102章 春天里的安娜
九岁那年,天津德租界海河边的黑夜,当秦北洋还叫仇小庚。年轻的叶克难来到他家,瞎扯淡说京师大学堂少年班在全国招收神童,邀请他去面试。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成为中国最高学府京师大学堂的学生。
晚清的京师大学堂,并不在海淀的未名湖畔。戊戌变法那年,光绪皇帝批准梁启超奏折而建,选址在景山以东,今日沙滩后街的明代马神庙,乾隆皇帝的四公主府。五间门楹的宫门口有石狮一对,大门高悬“大学堂”竖匾。清亡以后,改名国立北京大学。
秦北洋带着“大狗”九色,跟随王家维教授走进北大。也有几栋西式建筑,比如数学系楼与文科教师楼。历史系是公主府的老房子,额驸福隆安的书房,经过庚子年的变乱,年久失修,屋顶漏风,墙壁开裂,眼看过完年就要开学,急需工匠修补。
他爬上屋顶干活。飘过一朵冬天的云,西边紧挨着景山,离崇祯皇帝上吊的老槐树咫尺之遥。南望紫禁城的宫墙,东北角楼尤为清晰,溥仪还在里头做着小皇帝呢。
在国立北京大学干活的秦北洋,可不敢住城里,怕是自己这张脸,被人认出是陇西堂灭门案的通缉犯。
他跟九色出了城墙,往西北方向而去,到了一大片荒芜颓败的园子。幽冷月光下,照出几块西洋风格的残垣断壁。脚下枯草丛生,还有木炭状的焦黑木头。
圆明园。
老爹说过,咸丰年间,内务府工匠村就在圆明园——曾经全世界最美的宫殿,如梦如幻的万园之园,秦氏家族在这住了四代人。历史在荒烟蔓草中破碎成无数石头,相依为命的一人一兽,被月光照得身影渐长。
他找到间小房子,补上窗户纸,堵住屋顶破洞,清理出土炕,垫了干草,合衣睡了一宿。
叶落归根,他梦见在这皇家园林里世代做工匠的爷爷,还有爷爷的爷爷……
数日后,京城的柳丝还没抽芽,国立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新生来了。并无一人注意屋顶上的秦北洋,他像校园里的门房、信差、厨子与园丁。
一个头发自来卷的齐刘海少女,琉璃色双眼,好奇地张望校园。皮肤如羊脂白玉,眉眼中有南洋椰风味道,像披着纱丽的公主来到前清公主府。
刹那间,秦北洋几乎失足从屋顶跌坠,那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
欧阳安娜。
吴淞口长江一别,快三个月没见到了。心脏蹦蹦乱跳,他忍住没喊出来,看她信步走进古老教室。
秦北洋扒开两块瓦片,课堂内二十多个学生,只有五六个女生。安娜的后面一排,坐着个相貌白皙英俊的少年,身着蒙古人的服饰,面孔有些眼熟?
原来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两年多前,北京地方法院门口,秦北洋跟他为争夺阿幽比试过摔跤。如今小郡王长大了些,北人南相,更加斯文,竟成了欧阳安娜的同窗。
新生开学课,王家维教授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信仰”二字。
“西洋人说,中国人是没有信仰的民族,没有道德底线,没有坚持不懈的精神。但我想说,中国人是有信仰的,这个信仰就是自孔子以来记录和解读历史的传统,从《尚书》、《春秋》、《左传》再到司马迁《史记》,煌煌四千万字的二十四史。同学们,学习历史是何其幸运。历史,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信仰!”
王家维如斯说,课桌后的欧阳安娜若有所思,屋顶上的秦北洋也被震动。这堂课,先说历史,后讲考古。彼时,国人对古物还停留在金石碑帖甚至古玩鉴赏的经验之谈,与真正的科学差之甚远。
欧阳安娜大胆地举手提问:“教授,请问您见过镇墓兽吗?”
“镇墓兽!”王家维没料到是从小姑娘嘴里问出的,“中国古墓葬中常见之冥器,保护墓主人的灵魂安静,不受地下鬼怪侵扰。镇墓兽通常为兽的身体,上半身则有兽面、人脸、鹿角等不同形制。古时候,有种怪物叫魍象,好吃死人之肝脑。而‘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专门驱逐魍象等鬼魅。”
“哪个朝代的镇墓兽最多呢?”
“历代都有,但明清以后极为稀少。目前存世之镇墓兽多为汉唐,尤其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年代——镇墓兽盛极一时,发展出了幽冥世界的职官体系,亦如周天子创建的秩序。”
“教授,您亲眼见过镇墓兽吗?”
“我见过楚国大墓出土的镇墓兽,有陶器也有漆器,还有硕大无比的鹿角,外形诡谲恐怖,别说是放在地宫,就是放在我们这间教室,都会把你们吓得股栗。”看到同学们被吓唬得安静下来,王家维得意地说,“古人把镇墓兽做得面目狰狞,带有浓烈的巫术色彩,也是他们对于死后世界的想象。那个鹿角啊,我永生难忘的!”
屋顶上的秦北洋,一边观察安娜,一边想起自己后脖子,也有块两块鹿角形的赤色胎记,墓匠族传人的遗传特征,如同春秋战国镇墓兽的巨大鹿角,不禁浑身发热。
“不过嘛,关于镇墓兽能防盗墓贼,甚至可以吃人的传说,纯属无稽之谈!”
听到王家维武断的说法,欧阳安娜忍不住说:“教授,我见到过吃人的镇墓兽。”
课堂一片哗然,安娜身后的小郡王举手:“报告教授,我也见过活的镇墓兽。”
这开学第一课,彻底被镇墓兽搅黄了……
下课后,安娜独自在校园逛了逛,一身黑棉布大袄,两个斜襟盘扣,像北京冬天街头常见的姑娘。她离开北大正门,沿着景山东侧往北走。过了地安门,在皇城根北墙一路西行,折弯拐进百花深处胡同……
这一程,不少路,若在上海早叫了人力车,安娜今天却全靠两条腿,直到一间四合院。秦北洋悄悄跟在后面,绕到院子边上,蹭蹭爬上一棵老树,扒着屋顶往里探望。
安娜在台阶上揉着腿,摆弄满园花花草草。一旁有个大辫子女孩,晾晒被褥衣服,这不是阿幽吗?十五岁的大姑娘,越长越漂亮了。两个女孩在院子里说笑打闹,一块儿做针线活。
四合院里多了第三个人,穿着蓝色北洋军装,白底黄条肩章镶两颗星中尉军衔——齐远山。
第103章 卖身契
北京的春天。
百花深处胡同,十八岁的少年军官,身材挺拔,英姿勃勃,意气风发。安娜也露出灿烂笑靥。长满枯草的屋顶瓦片上,秦北洋已消失无踪。
一队鸽子鸣响哨声,划破碧蓝的天空。欧阳安娜垂下头,看着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环。三个月前,在波涛汹涌的长江上,秦北洋送给她的礼物。
“见此玉指环,便如见我!”
在吴淞口与秦北洋分别后,她与叶克难回到上海租界,分别向工部局与青帮交涉。他们证明秦北洋与齐远山,与达摩山灭门纵火案无关,真凶依然是虹口捕房大屠杀的刺客们。
叶克难坐火车赶回北京述职,羽田大树乘船回了日本。
至于阿幽,无处可去,上海并无合适她的小坤班。欧阳安娜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安娜该去哪里呢?海上达摩山已烧成废墟。父亲不但破产,而且欠了一屁股债,每天都有债主上门。世态炎凉,青帮上下都说要给欧阳思聪报仇,却没人帮助老大的女儿,反而趁机侵占仅剩的一点遗产,号称是青帮兄弟们共同所有。
百般无奈,欧阳安娜在戈登路租了一间公寓。以往塞满两个房间的衣服鞋帽,已化为灰烬。她不再是海上达摩山的公主,欧阳家的千金小姐,务必小心谨慎度日。她换上朴素的衣服,自己买米烧饭。阿幽过惯了苦日子,帮安娜操持家事。她俩年纪虽小,但在古旧年代,也都能谈婚论嫁,像红楼梦里“宝黛钗”。两个姑娘互相告诫,切不能再把自己当小孩子了。
从达摩山带出来的三千两白银,安娜却一块都没动过,全部送去瑞士私人银行在上海的分行,办理了存款和基金托管手续。
达摩山伯爵基金,在所有人一栏,她填写了“秦北洋”三个字。
欧阳安娜租了艘小汽船,回了一趟达摩山。她把父亲的棺材安葬在故乡海岛,就在母亲的坟茔之旁。她还看望了海女,给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捎来糖果。安娜去了囚禁小木的山洞,隔着地窖的网格,听盗墓贼的哭诉,祈求放他出去,发毒誓不会泄露秘密。她铁石心肠离去,不给他任何机会。
只有她跟秦北洋记得通往藏宝窟的秘道。安娜连续搬运十几次,取出将近十万两白银运到上海,存入达摩山伯爵基金。
她买下三处上海的房产,两套在公共租界南京路上的公寓,一套是法租界的花园洋房,作为基金的长期投资。她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否则必被债主侵夺。
安娜将三套房子重新装修,一套整体出租给外国富商;一套分割成楼上楼下八个单元,委托中介分别出租,这两套房子光租金,每年就能收回上万大洋。剩下一套,她原封不动,因为隔壁在修建百货公司与电影院,她料定房价会有大涨,坐等一年,自有回报!
春节前,她收到国立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数月前,法国教会学校推荐,安娜参加了北大在上海的入学考试。整个江苏省的录取率不到1/10,拿到录取通知书,她才知道初试和复试成绩都不错。
过完年,欧阳安娜从上海启程赴京,阿幽跟随在身边,异乡漂泊,两个姑娘也好照应。
齐远山到正阳门火车站来接她俩。一见面,安娜就抓着他的胳膊问:“秦北洋在哪里?”
他尴尬摇头,南苑基地一别,秦北洋毫无音讯。北京鹅毛大雪的冬天,安娜忍着不落泪,强颜欢笑。齐远山租住在北京内城,百花深处胡同的四合院,辟出两间屋子留给她俩。
百花深处,光听这名字,就让两个姑娘满心欢喜。她们约定以姐妹相称,一个叫欧阳安娜,一个叫欧阳安幽——阿幽很喜欢自己的新名字。
三月,北大校园的枝头爆出嫩芽。安娜带着阿幽,来到历史系课堂门口,迎面堵住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
“孛儿只斤·帖木儿同学,你看看这是谁?”
欧阳安娜摆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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