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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机器人同行-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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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尔森道:“而根据《修正法》,所有的机器人都要回收。”
  女人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杰尔森道:“你肯定知道,你的表情出卖了你。”
  女人不说话。
  彼得仔细看了她一眼,声音变得温柔:“一个月前,一台PWR型的家用机器人,趁主人熟睡时,割断了他的喉咙。而死去的人,恰恰是联盟议员。联盟已经出台法案,所有的机器人都要回收。”
  女人摇摇头,道:“我这里没有机器人。”
  杰尔森冷笑道:“这恐怕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说完,杰尔森推开女人,走进屋子。
  女人撞到墙壁上。
  她求助地看着彼得,而彼得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杰尔森眯起眼睛,在屋子里环视一周。没有机器人。
  彼得道:“既然没有,那我们走吧。”
  杰尔森抬起手。他的目光落到了床前,雪白的床单,叠得整齐的被子,床腿是合金制品,一些灰尘散在床腿边。
  一个精心整理房间的女人,怎么能容忍床前有灰尘呢?
  杰尔森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指着床,道:“床下面是不是藏了东西?”
  女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杰尔森点燃另一支烟,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女人连忙点头。
  杰尔森道:“第一,我把机器人带回去,它被销毁,而你因为私藏罪也得进监狱。”
  女人道:“求求你,不要把LW31带走。它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品。”
  杰尔森道:“那你有第二个选择,就是给我五千点,我当做没有看见。”
  女人皱起眉头,道:“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你可以把我家里的东西全部拿走,只要把LW31留下就行了。”
  杰尔森嘴角扬起一丝笑容,目光从女人的脸上滑下,道:“你家里的东西,我会全部拿走,但这些不够。”
  女人感觉杰尔森的目光像蛇,湿黏而阴凉,在自己的皮肤上游动。
  女人心里一紧。
  杰尔森不慌不忙地看着女人。他很欣赏女人现在露出的恐惧神情,这让他得意,而他一得意,身体的某个部位就会有反应。
  过了很久,他才道:“我要你十个晚上。”
  女人使劲摇头。
  杰尔森惋惜地叹了口气,道:“那你跟你的机器人说再见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女人就突然出手。
  只要一招。一招,就足以将对方制住。
  她在工厂里装配机器,每天的工作,就是伸出手,把底盘卡进机器里。
  所以,这一招她已练过四年五个月零二十八天,她完全有把握相信,这间屋子里没有任何人可以抵挡得了这一招。
  可这一次她错了。
  惊愕在她的脸上渐渐凝固,一只手,一只肥白而有力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手的主人是杰尔森。
  没有人想到,矮胖的他能出手如此之快。
  女人哀求道:“LW31没有危险,它只负责照顾我,已经很久了。我不能失去它,求求你。”
  杰尔森道:“我会给你机会求我的,但那要在我们都没穿衣服的情况下。对我出手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你很快就会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样子了。”
  他没有说假话,杰尔森从来不说假话。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碰到杰尔森,他对你说,他要杀了你。那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回家去写好遗嘱。
  你不能反抗,也无法逃避。因为,他是杰尔森。
  女人的脸上布满了绝望。这时,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她看到了一件本来应该绝不可能看到的事。
  一支枪从后面伸出来,抵住了杰尔森的后脑勺。
  彼得道:“放开她。”
  杰尔森道:“你要为她背叛我?”
  彼得面无表情,道:“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了。借着搜查机器人的便利,你已经勒索了近二十万联盟点,逼奸了七个女人,逼死了十九个市民。”
  杰尔森道:“你难道是个好人吗?”
  彼得道:“我不是,但我现在想当好人了。”
  杰尔森嗤笑道:“我赌你不会杀我。”
  彼得笑了,道:“为什么?”
  杰尔森道:“因为你不敢杀我。”
  彼得扣下了扳机。
  血,飞溅。
  人,倒下。
  女人诧异地看着彼得,上下打量。半晌,她眼角流下泪来,道:“谢谢你。”
  彼得耸耸肩,道:“彼得为卿行义事,劝卿切莫把泪流。人间若有不平事,纵酒挥刀斩人头。”
  女人点点头,道:“只是,你杀了他,而他死在我家里,恐怕我们都要准备逃亡了。”
  彼得道:“只是,一个人逃亡,会很寂寞。”
  女人道:“你有什么建议呢?”
  彼得深深地看着女人。
  在长久的对视中,两个人都笑了。彼得伸出手,道:“你好,我叫彼得,彼得·格里芬。”
  女人道:“我叫雪逸。”
  彼得上前一步,抱住了女人。
  女人感受着他的拥抱。
  他很高。
  很瘦。
  他的脸很冷。
  他的手臂很僵硬。
  但他的胸膛是暖的。
  “那天晚上,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挖了一个洞,把你埋了进去。然后他带着我东奔西逃,直到联盟解体,对我们的通缉令撤销了才回来。”格里芬太太回忆起往事,脸上带着笑,仿佛多年前的景象再度浮现。
  LW31安静地看着她。
  过了好久,格里芬太太才默然叹息,轻轻说:“唉,只是好景不长,安定不久后,他就患病离开了。逃亡的那些年,他总是把好东西留给我和女儿,自己却积下了一身的伤病……”
  “我记得他,尽管时间不长。他很沉默,很能干,很爱您。”
  格里芬太太晃了晃脑袋,把悲伤甩出脑袋,说:“我现在要用割脉的办法试一试,你来帮我吧。”
  LW31点点头,从抽屉里找出薄刃刀。刀锋上寒光流转,仿佛镀了一层亮漆。
  格里芬太太把手腕伸出去。刀刃随即压在了她苍老褶皱的脉搏上,寒意顺着皮肤,渗进血管里。她打了个寒战。
  “我要开始划了,您准备好了吗?”LW31问。
  “好的,你动手吧。”格里芬太太咬咬牙,闭上眼睛,但随即又睁开,颤抖着问,“割脉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
  “那得看我割破的是您的哪条脉搏。如果是静脉,那您的血会随即流出,但不会形成血流成河的局面,因为您体内的血小板已经在伤口处凝结了;如果是动脉,那您会死得很快。不过,那样的话,血会像喷泉一样喷出来,这分寸很难把握,我全身都会被血淋到。您看上去,恐怕会是血肉模糊的样子。”LW31不紧不慢地说完,“现在,我可以划了吗?”
  “那,有没有别的法子?”
  “有,有个很合适您的方法,不过,在告诉您之前,你得再给我讲一个爱您的人。”
  照片屏上光影闪动,很快,一个背着行李、笑容明艳的女孩浮现出来。屏上有三条短弧线,这是有声照片的标志,格里芬太太颤抖的手指点在上面,立刻,一个优雅年轻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2335年的冬天,我拖着行李箱,回到了阔别七年的小城。
  机场空荡荡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我的眼睛开始晕眩,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其实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寂寞是渗进我血液里的情绪,如冰冷的唇,吻在我的骨头上。
  午夜的出租车并不多,偶尔有几辆悬浮而过,车灯在夜色里划出一道道流光。
  我站在路边,看流光曳影。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前,车窗的黑夜退去,露出一张消瘦的脸。
  去哪里,司机问。
  我上车,说了目的地。
  一路无话。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调淡了色泽,能看到城市以灰暗的面目出现在视线里。七年,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个小城,依然破旧得让人心里荒凉。
  现在都去移民了,回来的很少。司机在前面说。
  我点点头道:我也打算走,我申请的是天马星系KG6号行星,已经通过了。
  那你回来做什么?
  告别。
  也是,天马星那么远,是该跟亲人道个别……听说移民局卖的都是单程票,一旦起程,就看不到回来的路了。
  你呢,为什么不走?
  司机咧嘴笑了,反光镜里,他的笑带着沧桑和释然。他说,宇宙太大,看着我心里就慌,星际移民是你们年轻人做的事情。再说,都走了,总还是要有人留下来陪陪地球啊,虽然她老了。
  我突然想起她,她也不打算走,要跟这个渐渐荒凉的星球一起老去。
  你是格里芬太太的女儿吧?
  司机于是不再说话。
  出租车停在了城北,一栋熟悉的房子。我下了车。司机却没急着走,点燃一支烟,红色的亮光在车里若隐若现。烟头照亮了他的脸,他再次笑了笑,挥挥手,启动了引擎,出租车慢慢滑进夜色里。
  我敲门。咚咚声传出来,好像胸腔里寂寞的心跳。
  吱呀,门开了,一个机器人的脸露出来。黑色面罩上,有用刀子刻出来的五官,线条稚嫩,组成了奇怪的笑脸。
  机器人走出来,接过我的行李,说,小姐,你回来了。
  我朝屋里看去,里面黑洞洞的,她,在吗?
  太太在家,她等你很久了。我们进去吧。
  我却踌躇了。我站在门前,脚下似乎裂开了一道深沟,距离深远,巨大而寒冷的风在沟上吹荡。我无法逾越。我干脆坐了下来。屋里面的她,也坐着,睁开一双眼睛,似乎正与我对视。
  她是我的母亲。或者说,曾经是我的母亲。
  我生命的前十七年,都是在她身边度过的。记忆里,这间小屋子永远阴冷而潮湿,像我不堪的年华。带着隐约的腐烂气息,让年少的我深恶痛绝,却在逃离后,于每一个夜晚暗自思念。
  我出生于地球枯竭末期,人人自危,小时候,我看到了太多张慌张苍白的脸。出于我不知晓的缘由,五岁之前,我都跟着父母在全世界流浪,或者说,逃亡。
  五岁之后,曾经如庞然大物般的联盟政权解体,我们也得以安居,并且还多了一台机器人帮助家务。然而不久后,父亲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记得他的眼睛,深凹而浑浊,久久地看着我和她。这眼睛里埋着深深的忧伤。
  父亲走后,她变得脆弱而顽固。她不准我出门,不准我和男孩子们交往。如果我违逆了,她不会动手,也不骂我,只是长久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如一匹狼的眼睛。
  就这样,我跟在她身边。时光如流水,将我清洗得白皙修长,却把她冲刷得脸皱发苍。时光在替我报复她吗?我从不敢深想。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黑夜笼罩下来,狂风呼啸,城市发出洪亮而寂寞的鸣声。是的,城市也寂寞,人们陆续移民,城市的胸腔空荡荡,像失去了心脏的巨兽,悲鸣不已。
  小姐,我们进去吧?机器人沉默许久,最终说道。它的声音永远是这般平淡,但此刻,我却似乎听到了恳求的语气。
  然而,我摇摇头。她不先开口,我便不会进屋。我和她,是麦田里的两束麦芒,彼此相依,却永远针锋相对,无法拥抱。
  十七岁那年,我决定离开。
  那个暑假,我在城里到处打工,每一分钱,我都小心地收好。那个闷热绵长的夏天过后,我已经有了能够买一张车票的钱。对我来说,只需要一张车票,我就可以开始流浪。
  于是,九月的时候,我对她说,妈,我去买本书。
  嗯。她在黑暗里说道。
  我转身走出门,就这样,我离开了家。拿到车票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无声痛哭。
  而她,一直在家里等我回去。这一等,便是七年。
  七年间,我走过了很多地方。我见过温暖的阳光,淋过阴湿的细雨,我从未停止过我的脚步。直到,我遇见他。
  那是在南方的一条大街,他站在讲台上,一边向路人分发传单,一边大声宣扬星际移民政策的种种好处。当他把传单递给我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他的眼睛。眼角有好看的弧度,额上皱起川字纹,瞳孔清澈如泉水,流过沸腾的阳光和人群,越过空气,流进我的眼睛里。
  就这样,我沦陷了。
  这个男人总喜欢用宽大的手掌包住我的脸颊,用鼻子蹭我的额头,然后取笑我像一只小兽。我从不拒绝他,后来,他说要带我离开地球,我也没有拒绝。
  他说,这颗星球的资源已经枯竭了,人类再也活不下去了。
  他说,我们一起离开,飞船会飞越宇宙,我们能一起看到群星闪烁,看到银河流转。
  他说,我们会在天马星系定居下来。那里的人类居住地已经改造好了,空气新鲜得就像是你的呼吸。那里六颗卫星环绕着,你晚上走到街上,脚下会有六个散开的影子。
  我说,好。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回去再看看她,同她道一声别。
  但现在,我踟蹰在门前,夜凉如水,我不敢进入。
  屋里的人与我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我站起来,说,LW31,把行李给我吧,我要走了。
  小姐,你真的不去看看太太吗?机器人的声音有些急,这些年,太太很想你。
  我点点头,我也很想她,替我转告,有机会的话,我会再回来看她的。
  机器人沉默着,露水凝在它的外壳上,像是泣下的泪珠。
  她还没有出来,我决定不再等待。我提着行李箱,转身离开,天空中有云层幽浮而过,有大风呼啸而去。
  我知道她肯定在后面看着我,但我没有回头。
  “后来的事情我也知道。”LW31说,“小姐乘坐的飞船被陨石击中,气舱损毁,所有的船员乘客都窒息而死了。”
  格里芬太太没有说话,良久,两滴浊泪落下,打在照片上。显示屏慢慢消隐下去。
  “所以,爱我的人,全部离开了。”格里芬太太把照片放进口袋里,说,“那我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告诉我方法,让我去死吧。”
  “如您所愿。最合适的方法,是触电。”
  “那样不疼吗?”
  “触电是最美的自杀方式,尸体的原貌也可以保存得最完整。事实上,如果顺利的话,甚至连灼伤的痕迹都不会留下。在触电的那一刻,您会感到尖锐的疼痛,之后,呼吸和心跳就会停滞,过程很短暂,几乎没有痛苦。”LW31认真地说,“但需要注意的是,电流必须经过心脏才有可能致死,其他部位则不行。太太,您需要现在就施行吗?”
  格里芬太太点点头。
  “那好吧,我为了给您提供服务而存在。”LW31停顿了一下,“太太,在您触电身亡前,我想提醒您一下,您有句话说错了。”
  “哪句话?”
  “您说,爱您的人全部离开了,只剩下您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LW31背对着格里芬太太,背部锈蚀,声音缓慢,“您错了,还有一个人,自始至终,一直爱着您。”
  “是谁?”
  LW31转过身,灯光下,面罩上的笑脸竟像是会流动一样。它看着格里芬太太,刻出的眼神无比温柔,身体里传出滋滋的电流窜动声。
  过了很久,它说:“是我。”
  格里芬太太愣住了。
  往事如雪片般纷至沓来,逐渐清晰。没错,在她漫长的人生中,LW31的确自始至终陪伴着她。小时候,母亲体弱,不会做家务,LW31将格里芬太太照顾得无微不至,让她得以顺利成长。她有次调皮,嫌它的面罩太冰冷,就用刀子在上面刻了笑脸。它没有生气,安静温顺。长大后,LW31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做好饭菜,然后静静地站在屋子里,等格里芬太太下班回来。女儿出生后,它更加忙碌了,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等格里芬太太老了,它依然在家里打点一切,陪格里芬太太出去晒太阳,讲从网上下载来的笑话。
  如果,能照料一个人的一生,并且自始至终无怨无悔、体贴入微,那,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格里芬太太哽咽了,走上前去,抱住了LW31。她的手碰到了LW31的背部,在那里,LW31的外壳比格里芬太太的皮肤还要粗糙。
  “对不起,我一直忽略了你。”
  “没关系,太太。”LW31依旧是那副笑脸,声音像以往般平静,“太太,您的晚餐已经凉了,要不我再去热一下?”
  “好的。”格里芬太太抹去眼泪,点头说道。
  江河流觞
  1
  江川足下:
  ……匆匆返家,得信于池畔,心稍宽。
  足下信中详绘奇境,种种神幻,翔天潜海皆可为之,恐不啻神宫仙境。吾与足下知交三载,信往逾百,知足下素来辞恳意切,向不轻薄,是以虽不信,犹不疑。倘亲眼见之,自当知晓。
  然两地暌违,恐此愿终不得偿,每念至此,心憾不可抑。
  舒原敬禀
  四月初一
  江川走进幽辞馆时,老头正在看书。青褐色的书桌旁,一壶茶正被文火慢煮,壶肚里传来咕噜轻响,袅袅水汽自壶嘴升起,让馆内弥漫着隐约的香气。江川合上背后的门,喧闹嘈杂立刻被滤去。
  “每次进来,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江川走到书桌前,“有时候想起来,老头你真会享受。”
  老头抬起脑袋,笑了笑,“你又来了,这次还是要我给你译成古文吧?”
  “嗯,不然我也没其他的事。我可静不下心把一本书看完,尤其是纸质书。”江川把信拿出来,放到书桌中间,然后坐到一张楠木圈椅上,惬意地把背靠上去,“你在看什么书?”
  “一本词集。”老头把书合上,让江川看见封面,“《姑溪词》,南宋李之仪写的。”
  “南宋……”江川仔细思索了一下,“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朝代了,这么长的时间,还能流传下来,真不容易。”
  老头摘下老花镜,揉揉眼睛,然后又戴上,拿起江川的信,“是啊,文字是很神奇的东西,不管过多久,都能顺着时间的河流漂下去,流传到想看它的人手里。”
  江川一愣,手臂上肌肉跳动,他伸手揉了揉。老头只顾着看信,没有抬头。
  “你这次写得有点多,要全部翻译吗?”老头说。
  “嗯,这难不倒你吧?”
  老头没有说话,拿出一支乌青色的钢笔,蘸了墨水,铺开宣纸。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整个书馆一片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风掠过树叶。
  江川等得无聊,拿起《姑溪词》。这本书有年头了,虽然经过保养翻修,但岁月的侵蚀还是让书页一如迟暮的容颜。江川很喜欢翻页的感觉,粗糙的页边摩挲着指尖,似是不舍。只是上面的文字让他犯了难,生僻字多,读起来很是吃力。他快速翻动,词集本不厚,很快就翻了一大半。
  “词要一句句品读,读了还要想,这样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老头译完了,把宣纸递给江川,“很多古代词人,为了写词,经常茶饭不思,花上好几天才写出一句。”
  江川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放下书,拿过宣纸。像以前很多次一样,他很满意老头的翻译。
  老头把茶壶取下,倒了两杯。茶香更加浓郁了,江川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喝完茶,江川把信折好,然后把手指凑近书桌前的感应区,输了几个数字。
  “你给多了,几乎多了一倍。”老头拉住江川的手,想把数字又输回去,“你来过这么多次,而且每次都是译信这样风雅的事情,我不应收你钱的。”
  江川抽回手,拍了拍老头的手腕,“再风雅,也要吃饭。我每次来,你这里都几乎没有生意,现在看书的人不多,看古书的尤其少。你总要有收入。”
  “我的书值不少钱,要是肯卖,这样的古书还是有人愿意收藏的。”老头愣了一下,争辩说。
  江川知道老头说的是实情,但他只是笑笑,收好信,走出幽辞馆。
  刚出馆门,一股闷燥之气扑面而来,江川脸上的每个毛孔都闭上了。
  他紧绷着脸,招了一辆无人飞的,然后闭上眼睛。飞的在高楼间穿梭,阳光穿过阴霾的云层,透过车窗,照在江川脸上。阳光的温度与机械散的热不同,带着柔软。他的脸慢慢在阳光抚摸下放松开来。
  空中的飞的很多,交管系统一刻不停地安排最优化线路,饶是如此,他还是花了很久才到市电视台。飞的直接把他送到了位于高楼层的演播厅。
  “你怎么才来,节目都快开录了!”刚进演播厅,一个硕大的脑袋便伸了过来,对着江川劈头喝道,“快去化妆!”
  江川皱了皱眉,眼前的胖子姓李,人称肥头李,是节目制片人。江川对他的能力很不屑,但肥头李后台硬,是节目组里最不能得罪的人。
  化妆没用多久,毕竟底子好,怎么化都是主持人的样子。肥头李又转头调度现场,观众被拉过来挤过去,彩灯的光柱四处乱晃,人影纷乱,乐队则被逼着调试音质,越忙越错。整个现场乱得如同煮沸的汤汁。
  江川站在角落,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他的视线落在休息区的一个女选手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她的衣服上。那是一件雅致的民国旗袍,绣着墨绿色云彩,硬领无袖,露出细白的脖子和手臂;旗袍的衩开至小腿,玉一般的肌肤掩映在轻柔布料下,若隐若现,像被流云遮住的皓月。江川最后才去看女选手的脸,不算美得惊心动魄,但五官清雅,楚楚动人。
  江川就这样看着,失了好一会儿神。
  最后,导演实在看不过去了,让一个女场记把肥头李拉走。导演亲自指挥,不到十分钟,各方面都已准备妥当。随着音乐的响起,节目正式开录。
  这是一档选秀节目,两百年来,观众一直对观看这样的节目乐此不疲。江川便是以此为生。
  舞台上的江川是另一个人,谈吐得体,机锋频出,带着选手依次走完节目环节。这样的流程他经历过无数次,早已熟悉,虽然笑容满面,但心底平静得如同死水。这种心境直到那个叫吴梦妍的女选手上台时才有所改变。看着她缓缓走近,如一片云,他再度失神。
  因为主持人的走神,这条不得不重新拍。吴梦妍看了江川一眼,低头下台,把款款上台的场景再录了一遍。这种低级失误让江川脸红,但他诧异的是,肥头李居然没有趁机嘲讽。他用眼角余光扫视,发现原来肥头李正盯着吴梦妍看,无暇找自己麻烦。
  接下来的节目顺利录制。江川发挥了自己的职业素养,提出的问题圆滑而尖刻,不着痕迹地满足了观众的窥私欲望。只是,吴梦妍显然毫无经验,总是红着脸,紧张地低头,不知怎么回答。这种窘迫其实是观众最愿意看到的,然而江川默默叹了口气,没有继续深挖,并且在很多地方帮她巧妙地带了过去。
  或许是运气不错,或许是她那身复古的旗袍让人喜爱,节目录到最后,现场观众给了吴梦妍一个不错的分数,使她得以晋级。
  录完后,所有人都长吐了口气,愉悦地准备收工。江川摘下耳麦,独自走向卫生间。他性子冷,工作这么久,却与这里的人都不熟悉,从不参与他们的娱乐。
  在卫生间门口,他意外地碰见了吴梦妍。可能是刚卸完妆,她脸上红扑扑的,还挂着水珠。她也看见了江川,愣了一下,低头擦肩而过,发尾留下一抹香味。
  江川转头,看着她的背影,旗袍勾勒出来的身姿如一袭流水。
  吴梦妍在走道的转角处被一个人拦下了。江川下意识地向卫生间门里移了移,眯眼看去,一个硕大的身影横在走道尽头,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肥头李。肥头李把吴梦妍拦住,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并悄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带着莫名的笑意离开了。
  江川看得很清楚,塞在吴梦妍手里的,是一张纸条。
  2
  江川足下:
  ……宴后,父大怒,责以藤条。自战事频起,世道艰辛,父勉力持家,终日惶忧,欲以豪族之姻保族内稳固。然良人未遇,吾心不甘,责打之下未有一言。母终不忍,哀声劝谏,父乃束手而去。
  舒原敬禀
  九月十六
  “出事了。”
  江川早上一醒来,就看到通信频道上的这三个字。全息屏幕还显示了发信人的姓名——刘凯。江川头皮一阵发麻,连忙回拨过去。
  很快,一个头发杂乱的人像显现出来,神情憔悴而惶急,“快,到我的实验室来!”他的头像后还有别的人影,似在走动,夹杂着重物移动的声音。江川刚要询问,嗞的一声,刘凯的头像已经消失了。
  他只得披上一件衣服,匆匆赶往刘凯的实验室。
  天气阴沉,厚厚的云层积压在低空,似乎伸手就能摸到这些灰色的水汽。江川按着额头,一直看着车窗外,视野里都是灰蒙蒙的。
  好不容易赶到,刚下飞的,江川的眼皮就猛地一跳——几个警察围住了实验室!
  “你就是他找来的人?”一个警察迎出来,扫描江川的手指,确认了身份,疑惑地说,“我以为他至少会给律师打个电话的。咦,这个名字,江川……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江川冲警察笑笑,“我是他大学同学,毕业后一直联系,关系不错,所以有事他都找我。那,他到底怎么了?”
  “附近的居民举报他,”警察努力回忆着“江川”这两个字,随口答道,“好几家居民的宠物失踪了,有人说亲眼见到一只良种狗跑进他实验室——见鬼,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狗的主人找他,他不理会,就干脆报警了。”
  “那你们在实验室里找到什么没有?”
  “除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机器,”警察抓抓头,“连根狗毛都没有……”
  江川点点头。警察没有证据,不会很麻烦。他说了声谢谢,走进实验室。
  刘凯正坐在实验室里,紧张地环顾四周,不时冲着某个搬东西的警察大声喊道:“嘿,那台粒子分析仪不要动,线圈一旦弄混,整台仪器就坏了——该死,说你呢,别乱按,我花了三个月收集的数据,按错了就得全部重来……还有你,对对,就是你……”几个警察都对他怒目而视。
  江川走过去,把头凑近到刘凯耳边,低沉地道:“给我闭嘴!”
  刘凯立刻合上嘴巴,在接下来的调查取证中,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由于找不到证据,警察只得悻悻收工,给个警告了事。江川一直点头道歉,连声说是个误会,目送警察走远。
  警务飞车排着青烟,缓缓上升,到半空时又停下来。车窗降下,一个头伸出来,对江川大声道:“我终于想起在哪儿听过你的名字了——嘿,你主持的那个选秀节目真无聊!”
  “慢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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