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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不出流年-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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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齿还在死命地咬着唇。山里的孩子都长得白,可是我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雪白脸色。她坐在地上,很粗的绳子把她绑在床脚。
她就那样一声不出地坐在那儿,瞪着眼,似乎眼角都要裂了,整个屋子里东西全砸了,又乱又脏,没有人进来。就她一个人。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身上有一种东西,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忽然,我觉得心里很难过。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乡里所有人都怕伯伯和堂哥。可是那几天大家都偷偷地在议论,说那女孩子了不起,说,她的哥哥差点把我堂哥打死,被抓起来了,她为了救她哥哥,愿意以身相代。
她被绑了好几天,也饿了好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每天都会去看她一次,她总是坐在那里不动,慢慢的,眼睛里一点表情也没有了,脸上也没有表情了。我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拿了个馒头趁人不注意跑进去,递给她。
她瞪着我,距离这样近,我看到她的眼角真的都裂了,想到校长讲过的成语“目眦尽裂”,就觉得心里沉沉的,很难过很难过,我伸出手去摸她的眼角,她偏偏头不让我摸,但仍然毫无表情。我只好伸长手,把馒头递到她的嘴边。
她闭着嘴,我想把馒头放在地上,可是她两只手都绑着,是拿不起来吃的,就只好一直伸着手,一只手酸了,就换另一只手。
过了很久很久,她看了我一眼,终于,很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只是摇头,伸着手。
直到伯娘叹着气把我叫出去,她一直都闭着嘴。
那天晚上,奶奶没有允许我踏出家门,我也就没有去窗缝里偷看她。伯娘来看奶奶,说,堂哥和她圆房了。接下去,就要办喜事了。
我问奶奶,原来那个嫂子呢?为什么不见了。奶奶没好气地说小孩子别管闲事。
然后我听到堂哥跟别人讲,她不听话,没有关系,再把她哥哥抓回来呗,听说她还有个弟弟是不是。所以过了一些日子,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开始做家务、洗衣服。但是,她从来不说话。我听说,她刚来那天砸了所有的东西,也一直都没出声。可是大家说,她不是哑巴,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呢。
我是第一个听到她说话的。我常常和奶奶一起到河里洗衣服,一看到她提着大篮衣服出门时,就拉了奶奶一起去。我陪在她身边,每次都陪到她洗完,因为她不让我帮她洗。奶奶一般早就洗完,就让我留着,自己先回去。
有一次我看到河底有一块很好看的石子,就想捞起来给她,那么好看,也许她会喜欢,也许她就会笑了。于是我就下到河里,我不知道她一直看着我,所以我在河里一跤滑倒时,她惊呼了一声:“小心!”然后扑下水,把我拎到河滩上,我手里抓着那块石子递给她,她看着我,接了过去,轻声说:“谢谢你。”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可是我看到她的薄衣服因为水浸湿了贴着身,透出来的全是青青紫紫的伤,有新的,有旧的,很可怕。我知道,是堂哥打的。有一次,堂哥还打了她的头,额头发际里面有一小块整个头发都扯脱了,全是血。
但是她一声都不吭。
她开始和我说话,拉着我的手教我很多校长也不会的东西,有时候,会微微的笑,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颜子真呆呆的,她想到小时候抱着妈妈的头,摸着妈妈的头发,发现有一块小小的地方没长头发,就嘻嘻笑:“妈妈这里也长旋吗?妈妈头上有三个旋吗?颜子真只有两个,爸爸说颜子真是牛所以有两个牛角旋,妈妈你为什么有三个旋,那是什么呢?”一边摸着自己的头,要找到第三个旋。妈妈抱着她,微笑着摇着她:“妈妈是怪物,长三个角的怪物,子真怕不怕?呜……”
颜子真泪如泉涌。
过了两年,她怀孕了。刚知道怀孕的时候,她不再同我玩,一直都是呆呆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我第一次看到她时的神色,很可怕。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我想我也懂事了很多,我有点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所以我一直跟着她。后来有一天,在竹林里,她抱着我,大哭起来。
她来这里,从来没有笑过,从来没有诉过苦,更加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她一直都是毫无表情的样子,最多只是淡淡的。那天她也没哭多久。
可是堂哥还是一样打她。后来奶奶去同伯伯说,他总算好了点。
到了春天,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乡里重男轻女,伯伯家尤其厉害,她生下女儿的第二天,就被拉起来干活、洗衣服。那天晚上堂哥喝醉了回来,暴打了她一顿,说她生了个赔钱货,说她整天一张死人脸,打得她浑身都是血。没有人拉他。我在奶奶家听到,拼命跑过去,堂哥已经到另外的房里睡了,她仍然躺在地上,都是血,我和伯娘把她抱上床,她的脸上,却仍然一点表情也没有,好像一点也不痛,看到我,还微微弯了弯嘴角。我看着旁边床上的小婴儿,也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我抱起她,哄着她。
那天,我哭了很久,我哭着问奶奶,为什么她不逃走呢?奶奶说,怎么逃得了,她有家、有母亲、有兄弟姐妹在城里,伯娘的弟弟又是城里当权派的,她能逃到哪里去。我说她哥哥为什么会差点打死堂哥呢?奶奶苦笑了下。
晚上睡觉的时候,奶奶自言自语地说,会有报应啊,会有报应啊。
“后来,过了两个月,我父母来接我,我从此离开了这里。”周玉容抬起头,看着颜子真:“再后来,我听说我走后两个月,她也终于逃走了。那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两年多,伯伯一家的权势也越来越小。”她温柔地看着颜子真:“我那时候就想,你一定会被她带走的。我那时真的松了口气。”
周玉音皱了皱眉头,看着周玉容,又转头看向颜子真。
颜子真如雷轰顶。
当周玉容说“她怀孕了”,她心里就开始害怕,却不太知道害怕什么,这句话一说,她只觉得一切都变了颜色。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她忽然愤怒:“你胡说什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姓颜,我姓颜!”她一掌推开周玉容,往山下狂奔。
邓安跟着冲过去,拦住颜子真踉跄着要摔倒的身子,接着拉住她的手:“慢慢走。”
颜子真拼命甩开他,用脚踢他,头发全乱了,满脸是泪。邓安不肯松手,山路滑而陡,这一摔下去,难以设想。颜子真却也不放弃,两人乱成一团,邓安大吼:“吃苦的是你妈妈,不是你!!!”
颜子真浑身一震,停下来,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邓安顿时后悔,只得紧紧拉住她手臂。颜子真却低声说:“我知道。”
那边厢周玉音本来一直淡淡不以为意地听周玉容说话,这当儿嗤的一声笑:“不是你自己要跟来了解真相的吗?农村里谁家不打老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发什么神经。”
周玉容回头喝道:“玉音!你够了!你知道她是谁,还说这些话?!”
周玉音微微一滞,随即冷笑着说:“玉容,你和卓嘉自交情好,那是你的事,我家好歹也是你至亲,你不放在眼里也就算了。可我全家家破人亡,犯不着跟她惺惺作态。她是什么人,我更加管不着。”
颜子真霍地抬起头,厉声说:“我不会有你这一家肮脏的血!”
周玉音的脸色一变,冷笑:“这只怕也由不得你。要不你就学哪咤吧。”这一刻,映着她身后森森绿竹,眼里的怨毒和愤恨直欲噬人一般。
“而且,”她忽然悠闲地说,“你以为,你母亲那边的血,有多么干净么?”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父亲母亲被骗去流氓斗殴场所找我哥无故被捅死,我哥哥被莫须有的罪名判了死刑,我奶奶大病一场离世。这一切,颜子真,全拜你卓家所赐,拜庄慧行所赐!!!”
她的眼中似乎也有血和泪,也有怒火和惨切:“我去找过庄慧行,我带了录音机去。”
她仰头望天,许久,惨然一笑:“我才十几岁,我怎么斗得过她。”
往事照样折磨着她,她的浑身有止不住的颤抖。
颜子真呆呆地看着她,忽然笑起来,尖利地说:“对,也许他们的死不合法,可是他们之前做的事一定早就死有余辜!这就是你奶奶说的报应吧?我外婆多伟大,终于替我妈报了仇。”她又冷又热,又是悲愤又是痛快,只觉得一切都应该更猛烈些,都应该更直插人心些,应该更痛些。
周玉音怪异地看着她,周玉容急忙喝道:“玉音!停止!不要再说了!你知道她们母女是无辜的!”
周玉音大笑起来,她指着四座坟茔,大笑着说:“无辜?亲爱的姐姐,这里躺着的是我的奶奶爸爸妈妈和哥哥,也是你的奶奶伯父伯母和堂哥。我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谁来对他们说我是无辜的?我妈妈我奶奶是无辜的?我爸我哥罪不致死?你别忘了,卓嘉自是她妈妈亲自送来的,是她妈妈庄慧行亲自送来用她交换她哥哥的命的!”
颜子真张大眼睛,脑中雷声轰轰,不能置信,周玉音一把推开玉容,对着她笑容诡异:“颜子真,你真是天真,你要笑死我了,哈哈哈哈,你外婆伟大?你外婆替你妈报仇?我告诉你,是你外婆亲自把你妈妈送来的,她说,她不能让儿子死,所以把女儿送来交换。我还记得,卓嘉自来我家的时候,还以为来走亲戚呢,一直到找不到她妈了,到我二哥告诉她她妈和她哥早就走了,她妈把她留下来换她哥的命的,才呆得跟个木瓜似的。哈哈哈。”
她哈哈大笑:“他们卓家要是有骨气,就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让自己的妹妹用身体来换自己的命,卓家!多干净的卓家!”
她的笑声如枭啼,凄厉而悲愤地在整座竹林里回荡。
☆、第51章 四
颜子真一边沿着水泥公路走,一边等搭车。直达的班车是上下午各一班,都已经开走了。她在等近距离的车,然后不断地转车回家。
她不能留在这里再多一刻。
心里如同油煎火烧,说不出的痛苦煎熬,说不出的难受伤心。那是她妈妈吃的苦,受的非人的罪,而她只是听了别人简略的叙述,那都过去了,可是颜子真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痛得要裂了开来。她没有办法想象妈妈当年的样子,受尽屈辱生不如死,那样的折磨和悲苦,那时候妈妈绝望得想死吧?她想到家里的妈妈,总是对着她闲闲调侃、幽默开朗的模样。那才是她的妈妈啊。妈妈,她握紧拳头咬着牙,妈妈啊。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争先恐后地流出来,像决了口的河水,流了满脸,只是停不下来。抹了又有,抹了又有。
她不停地走着,流着泪一边走一边一直在发抖,修长的身形微微弯了起来,像一片秋后的落叶簌簌地在盛夏山色里发抖。
邓安默默地把车停到她面前,叫她:“上车。”
她茫然地看着他。
邓安下车,拉着她上了车。
她茫然坐在座位上,躯体不受意识左右,仍然一直在抖。
邓安开了会儿车,看了看她,停下来探身帮她把保险带系好,然后静静地看着窗外,安慰地说:“颜子真,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过去很久了。”
是么?颜子真茫然地望着窗外青山绿水,过去了么?自己呢?自己的存在可不就是那个活生生的纽带,联接了过去,把过去带到了现在?忽然间,她痛极的心中涌起空茫茫的悲哀和绝望,深不见底的绝望。
“到了春天,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我听说我走后两个月,她也终于逃走了。”“那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两年多,伯伯一家的权势也越来越小。”
像有闪电一道一道刺心裂肺,她意识到自己的绝望是什么,她的生日就在那年春天,这带血的生日再也侥幸不了。我竟然流着这样的血。然后,她又想,多么可耻,妈妈经受这样的一切,可是现在我却在伤心痛恨自己流着这样的血。
她的手握成拳,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紧到手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感觉不到痛,但嘴角却弯起一个嘲讽的笑,浸在泪水里,说不出的寒冷。
邓安转头看着颜子真的那个笑容,慢慢地说:“那更不是你的错。我不觉得你从此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颜子真不语,只是望着窗外。
邓安说:“说得真轻巧是不是?我明白,做起来不轻巧。可是,你看你妈妈不是做到了?她是你的亲生妈妈,不是吗?”
颜子真眼神空茫,嘴角那个笑更加触目。亲生的妈妈,外婆。外婆,你也是妈妈的亲生妈妈。
邓安启动了车子,说:“你不需要负罪,更没有必要折磨自己来减轻痛苦。”
那一路,两人都没有再言语。邓安沉默地开着车,颜子真沉默地长久地望着窗外。
到了颜子真家,邓安陪她上楼,看着她关上家门,才转身往电梯走。才走一步,颜子真打开门,叫他:“邓安,谢谢你。这些事,请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任何人。”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邓安点点头,再看着她关上门。怔了许久,颜子真这一眼,很冷静,很清楚,那里面,有点东西不见了,却多了一些东西。
颜子真关上门,坐了下来,很久之后她打了个电话给小舅舅。
“小舅舅,”她尽量用轻松的口气问:“你能告诉我外婆和妈妈的事情吗?”
卓嘉在拿着电话一怔,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颜子真说:“没什么,小舅舅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这么不能原谅外婆。”
卓嘉在温和地说:“颜子真,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外婆也已经不在了,大家会慢慢忘了这些事的,你别再想了。”
颜子真固执地问:“可是小舅舅,我想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外婆对不起妈妈?”
卓嘉在叹了口气,只好说:“颜子真,别怪你妈妈,小舅舅只能告诉你,是的,这件事是你外婆对不起你妈妈,所以你妈妈才伤心才不能接受。所以颜子真,你要好好疼妈妈,听妈妈的话,知道吗?别再追根究底,让大家把一切都忘了吧。”
颜子真轻轻地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那个人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妈妈始终不原谅外婆,是妈妈的权力,她被全心信任的母亲出卖,她终身无法原谅,终身无法接受。
颜子真呆坐着,妈妈,对不起。外婆,为什么?因为大舅舅么?
她忽然想起今年正月全家聚会,大舅舅给卓品的那一记耳光,大舅舅发红的眼眶。随即她想起来,自己从小到大受尽全家的宠爱和百依百顺,想起外婆疼爱她超过所有孙辈,想起她得到外婆一半的遗产而大姨舅舅们都视为理所当然的笑容。
所有的不合理都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而那边,卓嘉在再也没有平静下来。
当年发生的事……他默默地打了个冷战,多少年了,他不敢回忆当年。
那一天,和大哥一起下乡的同学惊惶地跑到家里,说大哥打了村里的恶霸,把那人的手和腿打折了,然后大哥被关了起来,罪名是反党反人民向贫下中农报复。因为知道自己家的成份和海外关系,那个被打的恶霸声称要打死反革命通敌分子。那不是开玩笑。
一家人慌成一团,出嫁的大姐也回来了,母亲脸色煞白,连夜赶到那个遥远的乡村,三天后,母亲回家,带了二姐卓嘉自再度去了那个乡村。然后母亲带着大哥回来,全身是伤和血的大哥连夜被大姐送走到北方一个朋友那里。
他那时候还小,才十几岁,第二天问母亲:二姐呢?二姐为什么没回来?母亲失手跌落了手里的碗,却并没有回答他。
他看着母亲的头发慢慢地白了一片,而二姐,一直没有回来。
后来,他偷偷地跑去了那个遥远的乡村,他远远地看到了二姐,那张带伤的脸,冷漠的眼,他被周家的人赶走,独自躲在山里又惊又怕地过了一夜,深夜里二姐偷偷地找到他,递给他馒头,让他马上离开。
他哭着问二姐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家?二姐没有回答他,只淡淡地看着山下。
那个再艰苦再困苦的情况下也是笑盈盈护着他疼爱他的二姐,那个自小便会学着大人唱儿歌哄他睡觉的小姐姐,换了一个人。他是二姐抱大的,他不会不理二姐。
那几年里,他用尽方法,也只能去看过二姐四五次,每次都不能正大光明地见到她,他见到二姐一身的伤,愤怒地要去理论要去打架,而二姐只淡淡地在愤怒的他身后说:“我只有一个身子一条命,救不了两个人。”止住了他的脚步。
他打听到了,原来当年大哥一帮人下乡时,村里来接的人里就有那个恶霸,他看到过二姐。后来大哥出了事,母亲去求情,他灵机一动,就要二姐来换。
他问母亲为什么,母亲也只是淡淡地答他:“我只要大家能活着。”
他大声说:“可是二姐那叫活着吗?你就不怕她被打死?你就不怕她受不了自杀?”他那样愤怒,那样悲伤,那样恐惧。
母亲看着他,又仿佛没有看见他,她慢慢地走开去,声音却冷静:“你二姐不会自杀。我四个孩子中,她最像我。”
卓嘉在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所有一切,他都无能为力。他甚至知道自己的愤怒好像都是没有道理的,难道他愿意大哥死吗?
年少的他不能怎么样。他那样悲痛,那样无力,他甚至不能去痛揍一顿那个恶棍。因为他的二姐会被揍得更凶,他会被抓起来让二姐更痛苦。
他也不敢写信告诉北方的大哥,他知道大哥会不顾一切赶回来,那样的后果更加糟糕。已经付出这样的代价,怎么能让它更糟糕。
那样的日子一年一年地过,也就过下来了。
文革早已结束了,那个山村还是一片混乱,还是村支书当权,村支书的亲戚还是在城里有权有势。然后终于有一天,他忽然听到二姐逃走了,再然后父亲回国了,大哥回来了。
从北方回来的大哥知道整件事后,痛苦地问母亲:“为什么要拿二妹去换?妈妈?你甚至没有问过二妹就这么把什么都不知道的她送到那种地方?是我闯祸,我宁可自己死。”
母亲答他:“说得确切一点,我骗她去找人说情去接你。我不会让她自己去选择救你或者不救你。”
原来母亲没有给二姐选择的权利,她把茫然无知的二姐直接送到了那个恶霸手里做了奴隶。
卓嘉在看着母亲,心里像被寒风吹过,像那几次在青乡山上的夜里,泪流满面。那时候的二姐,那种被最亲的人背叛的寒冷和绝望,怕是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忘记吧?
后来卓嘉在听说那家人几乎都死光了,只觉得真是报应不爽。然后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少女从自己家冲出来,口口声声怒骂“凶手”。母亲站在书房门口望着她的背影,一脸冷酷。
他依稀认得那少女,他想到从小到大母亲的行事风格和坚忍心性,于是隐隐明白了什么。只是,这对二姐,有用吗?
他们不知道二姐的下落,二姐逃走后几年来一直没有联系他们。直到患了绝症的父亲回国定居,父亲寻找她,一登报,她就回来了。于是他知道,是二姐不肯联系他们,她不愿意回来。她回来,是为了父亲,还有颜子真。
回来后的二姐温和秀美,她对兄弟姐妹一如既往,甚至多了些幽默爽朗。她绝口不提往事。
他多了个姐夫和外甥女,挺拔稳重的颜海生因为当年救了卓嘉自出逃而深受全家尊重喜爱,而那个小小的活泼可爱又趣致的小颜子真得到了所有人一致的宠爱。全家人那样深的歉疚,因为二姐全不理会,便只好全部补偿给小颜子真。他亲眼看到卓品卓超小时候玩耍时不小心摔到小颜子真,大哥拎起他们便暴揍时,那样通红的眼圈。
二姐不提往事,所有的人就把往事深埋心中永不再提。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些记忆原以为可以淡却了,可是卓嘉在现在知道,痛楚依然在。
周玉容在一个月后和邓丛恩离去。邓跃和父亲唯一的会餐并没有带上颜子真,这让邓安松了口气,却颇让邓丛恩失望,而既失望又欣慰的是周玉容。她爱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和她流着一部分相同的血,也因为她一直挂念着卓嘉自。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带来的真相对她,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所以,不如再也不见。只是临走前她还是托邓安向颜子真致歉。
颜子真挂上邓安的电话,每个人都会逃避不愉快的事,可是周玉容不是无礼的人,这么些天来,她都不曾去与妈妈重逢,所有人都对不起妈妈,她没有,在她没有能力的时候,仍然给了妈妈力所能及的温暖,然后,为了妈妈的平静,她不再出现。可见得她也明白过去是过去。但是正像颜子真想的一样,颜子真不是过去,颜子真是她的侄女。
每想到这一点,颜子真就如心中挨过一刀。
☆、第52章 五
邓跃在电脑里做着部分模型试验,一边心中细细琢磨哪些部分需要加以改善。带学生出来实习只不过是个形式,因为是集体在人家制作部门学习,需要有领队统筹沟通而已。
前两天他见大家都极有兴趣地参观询问,到后来也就是跟他上电脑课的几个同学能搭得上活了,十来个学生看着工作人员用不同动的制作软件以令人眼花瞭乱的速度构塑动画世界,不禁啧啧赞叹:原来是这样的啊……
手绘底稿则集中在另一处有人专门处理,象卫音希等没有学电脑软件的就比较长时间呆在彼处。
邓跃对他们说:动漫之中,动画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时候多学一点东西并不一定就让你去做它,而也许是另一种思维的开拓,最起码,你可以扩大眼界和能力,而只作为了解和初步掌握,并花不了太多时间。更何况,也许你会爱上它、发现一个新的美丽世界。
这些话,他是说给像卫音希那样只执着于绘画的一些人听。
卫音希只是默默地听着。
倒是她身边的一个女孩子,听得极为认真,他记得,这是一个电脑班上的学生,和卫音希一起去雾南山露营过的。
到了晚上,同学们都各自出去玩,美术系的学生和邓跃都不熟,他便抓紧时间自行干活。
他正改动一处的通信线路设计,身后打开的房门传来一点动静,转过身,发现是那个和卫音希总在一起的女孩子,低头想了想,记起来她叫曾慧永,便站起来,笑了一笑:“曾慧永,有事?”
曾慧永笑吟吟站在门口,说:“邓老师,我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邓跃微微一怔,点点头:“当然。”
她自身后取出手提,大大方方地说:“我在做一个小动画,有些程序上的问题想不通。”
邓跃接过来,把自己的手提挪到一边,笑着说:“白天在制作部学习时怎么不问那些老师,他们肯定比我专业得多。”
曾慧永只抿了嘴,笑着低头移动鼠标,细细提问。
邓跃答着答着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个女生的水平已经好得超出他的想象,而这样浓睫白肤的美女竟肯这样用功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脑子一恍,卫音希的执着和努力又浮现脑海。现在的女孩子……并非像众口悠悠那样的不靠谱啊。
解答完问题,邓跃想了一想,指着几处说:“明天这几处你再去问问制作部的李老师,他可能会有更简单有效的处理方法。”
曾慧永点点头,合上手提,稍犹豫了一下,笑着问:“邓老师,你真的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邓跃闻言一怔,颇为不解,抬头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笑容如花绽放,在这静夜美得惊人,却带着一点泠然,轻声说:“可是我一直记得你。”
她转身翩然离去。
邓跃想了想,实在没有眉目,笑笑不再去想。
他在大学任教几年,因为年轻俊朗脾气又好,很有些女学生对他私怀恋慕,现在的女孩子大胆,也有人会向他表白,他只是微笑不理,加上他不坐班,也就很快没事。
这个曾慧永,在他班里选修了一年,却从来没有过异样举止,所以邓跃对她刚才突然的问题只觉得诧异,并没有感觉到其它。
坐了半天也倦了,他站起身走到走廊外边的阳台上,打算舒展下身子,却一眼看到卫音希。
她背对着他伏在阳台边,邓跃不想打扰她,转身要走,她却已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见到是他,脱口说:“邓老师,颜姐姐……”
邓跃不知为什么,心中微微一酸,看着她微笑,过一会儿才说:“她觉得内疚,心里很难过。”
卫音希微微抬着脸,城市灯光和霓彩淡淡打上她的脸,有一层朦胧的莹光,她抿着唇,露出一阵茫然。
邓跃叹口气,斟酌了一下语句,才说:“卫音希,据我所知,颜子真很欣赏你。她是个很单纯热心的人,是绝对不会想伤害你的。她是真的关心爱护你。”
卫音希认真地看着他,清晰但艰难地说:“邓老师,我知道。可是,我……”
可是,无法面对她,只想远远离开相关的人和事。
也许,是没法面对自己。是自己高高兴兴地把颜子真带到家里,是自己害死了奶奶。
奶奶的死状,以及那些异常,是怎么也骗不了自己的心。如果,她无数次无数次反复地想,如果不是自己寒假带颜子真回家,甚至,如果不是自己同意颜子真去探病,也许,奶奶不会死。那个“如果”,就在眼前,她一次次地试图伸出手去够它,幻想时光可以倒流,一切不曾发生。那个“如果”,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是真的现实。为什么?!
与其说她伤心逃避,不如说她负疚自责到无法原谅自己。
卫音希回到宿舍,曾慧永正在翻看她画的漫画,怔怔地说:“卫音希,这是你自己画的故事?你画得越来越好了。”
这次系里实习是分批到不同地方,她们寢室四个人就她们俩到了这边,住在一起。
卫音希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闷,胡乱画的,好什么。你的问题解决了?”
曾慧永淡淡一笑:“有的解决了有的没有。”笑容里有一点苦涩。
灯光很亮,曾慧永的表情太过明显,卫音希不禁仔细地看着她,慧永却一把推开她:“谢天谢地,卫音希终于懂得关心我了。”扑嗤一笑。
卫音希悻悻:“狗咬吕洞宾。可是慧永你这几天真的很怪,动画问题没解决用不着这么愁眉苦脸吧?”
曾慧永却不再说话,过半晌,叹了口气。
卫音希也没精神追问,闷闷地坐在桌子边,随手拿起绘笔。
一个月很快过去,每个人都交出自己的实习作业,其中最出色的是曾慧永。她那一个小小短短的动画片虽然非常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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