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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间-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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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宫廷宴会,为的是招待刚刚抵达欧洲的中国公使,当时已经是社交界宠儿的我受邀参加。
我不认识那位中国公使,然而在公使的随行人员中,我竟然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许汉青。
“紫弦小姐,看来您真的是女娇娥呀。”他衣着华贵,端着水晶香槟杯,举止间显然已经不再是门客的身份。
“少爷呢?他公务处理完了么,今晚为何不来?”
“少爷他人还在北京。”他忽然面露得意,“我已经不是他的门客了,现在是公使团的代表之一。”
这也不奇怪,许汉青精明强干不是池中之物,远比项伯言这种理想主义者要适合从政,离开是早晚的事。
不过今晚,仿佛我和他无话可说了。
“紫弦小姐,请留步。”他叫住了我,“在下出于善意,提醒您最好还是另找一位雇主,否则就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办法呀!”
“你什么意思?”
“项伯言已经倒了,恐怕今后是养不起你了!”许汉青轻蔑地说。
那个消息轰然如同天道雷劫般落在我心头,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在意项伯言。
许汉青后面的话,我模模糊糊只听到了只言片语。
从我离开北京之后的那晚,他去到奉天便被当局扣押了,罪名不详。这在当时的政治场上是再普通不过的事,项伯言的思想开放,影响力又大,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仿佛也预感到了这一点,所以先把我送到了国外避祸,亏得我还安心地在这里快活了那么久!
项家的门客在一夜之间散光了,这些人本来就是依附于主人的寄生虫,只会吸人血食人肉,在寄主倒下之时,他们会在第一时间离开,寻找下一位寄主。据说那一夜,当年项府的门上客们像红了眼的强盗一般,带走了项伯言耗尽多年心血的收藏……
最后当局查抄了项伯言的家产,却留下了他的性命。等项伯言回到北京之时,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愤怒了,甚至想把许汉青的喉咙撕碎,尝尝他鲜血的味道。
“他?”许汉青得意道,“按照你们西洋留学生的话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可惜还是个空想主义者。什么救国救民都是鬼扯,他的钱有一分是自己赚来的么?这位大少爷人倒了,架子是不会倒的,此生只会接济别人,绝不容忍自己被人接济,也绝不会抛头露脸低声下气地去求人。他现在沦落到这般田地,最不想见的就是你吧。”
“为什么不想见我?”
“你这种风尘女子我见多了,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变成了穷光蛋,你还会理他么?”许汉青阴阴一笑,“可惜我们这位大少爷实在太蠢,他虽然对外人说你们之间清清白白君子之交,可心中早已对你有意。只不过姑娘你一直放长线钓大鱼,他也蠢到不想以权势金钱强压你而已。如今他落魄了,又怎么肯见你?”
我泪流如泉涌,他一直在问我,到底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不过是为了让我自己选择……
可我又真的是看中了他的钱财么?
那天晚上,我买了最近的一班船票,登上了回国的轮船。我有千年的修为,又有蓬莱古玉的加持,凭着我自己的力量可以长生不老陆地飞腾,可我却飞不过无尽的大海。
最无力的一刻,就是你在乎的人陷入危难,你却只能等,等那船儿越过浪涛,等那人儿再出现在你面前。
等轮船在天津靠岸的时候,已经是寒冬腊月。
我在下船前换了一身衣服,是离开前他送我的那件西洋纱裙。
他的品位一直都是极好的,猩红色的裙摆的确很配我。
我当天就赶回了北京。可能是我已经习惯了欧洲的夜晚,北京城里竟然没有什么灯火,也很少见到行人,只有刺骨的北风在耳边呼啸。那座五进大的府邸早已改换了匾额,我只能按照四处打探来的地址,穿胡同过小巷,最终在一条幽深的胡同里找到了他现在的家。
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院子,墙瓦歪歪斜斜,眼见就要被北风吹倒。街门没有关,也不必关,这样穷困的地方哪会吸引毛贼来光顾。
月色凄冷,院子里零落破败,生火做饭的煤球柴火、缺了腿的桌椅板凳杂乱地堆放着。枯死的枣树上拴着一根晾衣绳,一件破旧的长衫挂在上面,已经结成冰板,随着夜风吱呀作响,好似招魂的纸幡。
只有一间小小的房子,房门闭着,里面没有点灯,烟囱仿佛也许久都没冒过烟了。我走上前去,颤抖着敲了敲那扇冰冷的木门。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没有了我记忆中的清朗,沙哑着咳嗽,“这里已经没有你找的人了,请回吧。”
“是我……”我艰难地开口,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门忽然被反锁了,门闩碰撞的闷响在茫茫冬夜中传了好远。
“回来啦。”他隔着门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在海上有没有晕船?”
这个傻瓜!到了这个时候,只想得出这样的话么?我现在不想别的,只想让他看看我,让他看见我这一身红裙。
“开门!”
“你走吧,我……我不会见你的。”他说罢又咳嗽了起来。
“再不开我就要踹门了!”我急哭了,喊了一声,“你出来看看,我今天穿的可是你送的那件裙子啊!”
隔着房门他轻轻呼了一口气,里面埋藏的情绪无可名状,像是惊喜又像是叹息。
“你穿女装一定是很美的……”他幽幽说着,“屋里太乱了,你这样美的人儿不该出现在这里。”
“胡说什么!我自己愿意在哪就在哪,富贵我享受得了,穷困我就奈不住么?”
“等我——”
“等你什么?你说!”我愕然说。
“等我东山再起!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我项伯言自幼远赴西洋求学,自认是经纬之才,我一定能重整旗鼓!到时候我要把那座宅子买回来,堆一屋子的黄金,做——”他忽然停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做你的聘礼!”
那扇腐朽的木门在妖物眼中不过是个摆设,我随时可以打破它闯进去,可我没有那么做。
因为我知道自己一旦做了,打破的就不只是那扇门,还有那个男人的脊梁。
“好……你项伯言可记住了,如若反悔——”我咬牙说道,“不入轮回,永不超生!”
他长叹一声,仿佛也落了泪,突然说:“为我弹一曲吧,好久没有听你弹琴了。”
是啊,好久没有为他弹琴了……
我取出了那把古琴,坐在屋檐下的月光里,猩红的裙摆散在我的膝边。
琴弦发出第一个音符之时,北风忽然停住了,一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在琴弦之上,渐渐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凤求凰啊……”他在房中低声说了一句,手中不自主地也打起了节拍。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他始终跟得很准,这世上也只有他听得懂我的琴声。泪水和雪水润湿了琴弦,就连琴声也渐渐生涩之时,屋中的节拍忽地停了,琴弦在那一刻也绷断了!
我心中有感,当时顾不了那许多,纵身而起破门而入。
月光照在床上,我却已经认不出他了。
他的那双眸子曾经清雅如兰,可如今却已经没有了任何光辉;曾经饱满的双颊陷了进去,形销骨立如同一架骷髅。曾经他是锦衣玉食挥金似土的公子哥,可此时却衣衫褴褛,家中没有一盏油灯,没有一床不带补丁的被子,甚至没有一件御寒的棉衣……
我扑在床上放声大哭,因为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音之人已经死了。他死前许诺我的,他要东山再起,要用一屋子黄金做我的聘礼。
他是要来娶我的……
伍
“原来是这样……”林夏黯然道,“这么好的一个人儿,有才华又善良,怎么就……”
“人非金石,天道无常。”白起永远都是那么冷静,冷静到不近人情,“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紫弦长叹一声,欲哭无泪,却也无言以对。
“没人性!谁不想把亲人爱人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谁像你似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六亲不认!”
白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林夏还想再说,却被阿离悄悄拉住了,坏小子指了指躺在金山上的那个男人。青白色灯光照下来,他的脸毫无血色,像是停尸房里的尸体。
“不对啊!按紫弦你这么说,真正的项伯言已经死了,那现在这个是谁?”
“还是他。”白起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不过只是一具躯壳。”
“什么?难道是僵尸?!”林夏忽然感到后背冒凉气,她听老爹讲过,当年湘西有一种神秘的赶尸人,能驱赶着客死他乡的尸体归乡,而那些尸体每晚排成一行,随着赶尸者的铃声翻山越岭……
“那都是林建南哄你睡觉的封建迷信鬼故事,骗人的。”白起不屑地说,“所谓湘西赶尸不过是一种障眼法,是赶尸者为了路途上运送方便、赚取死者家人钱财的一种手段。”
你一个谜样身份的老妖物还有脸批判封建迷信?你自己就是封建迷信好不好!林夏心里暗骂。
“是那块古玉?”白起忽然问紫弦。
“正是!”紫弦点头,“白医生果然是前辈,恐怕今天在诊所时您已经识破了其中的玄机吧?”
“到底是什么嘛!又跟那块古玉有什么关系?”林夏忍不住插嘴。
“也对!要想让项伯言活蹦乱跳地再活上几十年,没有外力相帮是做不到的。”阿离频频点头。
“我早就听闻有一种咒法可以让死者回魂,需要蓬莱长生之力的加持。”紫弦眼中迷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飘雪的凄冷冬夜,“我当时悲痛欲绝,一心只想救回他,便想起了那个禁忌之法,再加上身边正好有蓬莱古玉,于是……”
“原来是这样!”林夏恍然。
“但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咒法会被列为禁忌么?”白起冷冷地说。
“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救人心切。”紫弦懊悔道,“咒法果然如我所愿地成功了,我眼见情郎苏醒,又喜又悲扑了上去。可他却木然如同石像,已经记不得我了……”
“为什么?!”林夏惊讶。
“那个咒法本不是禁忌,但需要的条件太高没人能做到。一是要求在人死的一刻,将他的全部精魂收集聚拢不得溃散一分一毫,二是要有一具能承载精魂的肉体躯壳。”白起解释,“因为那具肉身其实已经死了,所以还要用极为稀有的蓬莱之力为他提供生气,以供他继续活下去。”
“那项伯言为什么会失忆?”林夏奇怪,按说这条件已经具备了呀。
“因为现在那具肉身之中根本没有一点点项伯言自我的精魂。”白起摇摇头,“只剩一股临死前的执念而已。”
“执念?”
“他自从回魂之后就已经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件事——他要一刻不停地赚钱,直到拥有装满一间屋子的黄金。”
“啊!”林夏轻轻惊叹,“他说过要东山再起,用一屋子黄金做聘礼来娶你的!”
“可惜他已经记不得为何要这么做了。”紫弦黯然说,“他现在只记得自己要赚更多的钱,直到一间房子被填满之后,就造一间更大的来装钱。眼见着他从一位翩翩公子变成了守财奴,我的痛苦不亚于亲眼目睹他死去!可我能做的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帮他料理一切。这一切都是我欠他的。”
众人沉默了,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风声,和钞票被风腐蚀的声音。
“好可怜……”林夏小声说。
“ 他是很可怜的, 外人都说他是疯子, 是见钱眼开的奸商……”
“不!我是说你很可怜。”林夏不忍地看着紫弦,“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还要继续抓着他不放手……”
紫弦一怔,把脸扭了过去,今晚一直含在眼眶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有个很讨厌的人跟我说过一句话,人和妖物都会把自己困在心的围城里,勇敢的人开门走出去,脆弱的人只能打开门放别人进来。”林夏说着看了看白起,白大夫还是那样冷如冰山。
“我想现在这样项伯言也不会开心的,他被困在钱的围城里,而你却被困在他的围城里……”
“林小姐,谢谢你!”紫弦擦了擦眼泪,“可我除了继续现在的生活……又能做什么呢?”
“我看未必能继续下去了。”白起忽然说,“白天时我已经做了诊断,项伯言的肉身支撑不下去了,他本是凡人,肉身能够经受蓬莱之力百多年的冲击已经是你能力的极限了。现在出现所谓‘感冒’的症状,就是肉身崩溃的前兆。一旦崩溃的话,那股残存的执念恐怕就要催生出真正的妖物了。”
“啊!那该怎么办?”林夏也不知所措了。
“现在是做决定的时候了。”白起点燃了一支烟。
紫弦认出了那支烟,她想起白起说的话,那种烟叫桃源乡,有某种神奇的麻醉效果。
“需要我帮你做个了断么?”
“请大人帮我!”紫弦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就算不要这千年修为,就算粉身碎骨,也请大人让他能够解脱!”
“不需要粉身碎骨,只需要你现在看着我。”
紫弦一愣,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起,那张英俊却苍白的脸几乎是透明的,双眼之中一片万古不化的幽蓝!他口中的香烟忽然闪亮,一口纯白的浓雾扑面而来,鼻间只留下一股醇厚的烈酒香气。
“去吧,去桃源乡里找到那个人,做出你该做的选择。”
白起的话还在耳边,而紫弦却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从云端坠落……
再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茂密的翠竹。
这院落,这竹林……
难道……
紫弦颤抖着走上石阶,推开雕花的木门。房间里依然是当年的陈设,墙上悬着一把古琴,和几副项伯言手把手教自己画的花鸟图,挽着紫幔的床头放着两件衣服。
一件是男装,另一件就是那身猩红的纱裙,仿若嫁衣。
换好衣服,来凉亭见我。
素笺上依然还是那个熟悉的字体,虽然有些慌乱,却还是那么清秀有力。
做我该做的选择……
猩红的裙摆拖过石板路面,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走过天井,
走过荷花缸,走过戏台,走到花园的深处。
这是梦境么?可自己经过的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熟悉,这又怎能复制?可这是真实的么?过去的事情又怎么能重来?
只有当那个凉亭中孤独清瘦的背影出现时,她才不再怀疑——因为她已经顾不上怀疑了。
“你来了?”项伯言转过身,那双眸子清雅如兰,见到红衣的美人又惊又喜。
“久违了……”
久违了?为何是久违?可项伯言已经顾不上多想迎了上来。
“你穿女装果然很美,我没看错。”他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怜爱中带着些顽皮,“到底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
“女娇娥,永远都是女娇娥。”紫弦点着头,泪水却早已止不住地落下。
“哭什么……我又未曾欺负过你。”项伯言微微皱眉。
紫弦扎进他的怀中,已经哭成了泪人:“你个傻子!为何不欺负我?为何早不欺负我呢?”
项伯言一怔,旋即欣然一笑,拍着她的肩头抚慰着。
“少爷,张少帅还在等您!”亭子外有几个人还在张望,是汉青他们,去奉天的火车还在等着。
“回他一声,让他不用等我了。”项伯言深情款款地望着紫弦,“今日我只爱美人,不爱江山!”
紫弦红着眼问:“能不能跟我走?”
“跟你走?”
“对,舍弃这里的一切,不要黄金不要权势,我们走!”紫弦顿了顿,“你舍得么?”
“让我放弃这一切的话,还有个条件。”项伯言皱眉,“你要为我弹琴,弹一辈子。”
“一辈子够么?”
“那就三千五百六十二辈子吧!”项伯言大笑着对门客们挥手示意,让他们离开,“永生永世,你要为我弹琴!”
一首古歌在两人耳边响起,声音低沉却悠远缥缈。随着那歌声,一只无人小舟从湖面远处的天际线驶来,所到之处冰封溶解、睡莲绽放,如梦如幻,仿佛是来接他们归去,眨眼间便到了凉亭前。
二人携手登舟,袅袅歌声中,琴声响起,小舟向那天际的一点光明驶去。
船上的人击桨做歌应和着琴声:“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好久没有弹过琴了,有人能听懂自己的琴声,真好!
紫弦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是那座堆满钞票的地下宫殿。林夏和阿离都向自己点头示意,白起依然在那里冷冷地吸烟。
她快步走上那座“金山”,来到项伯言的面前。
那张曾经干瘪冷酷的脸上,此时却挂着释然的笑容。她明白了,刚才的一切既不是梦境也不是真实,而是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东西。
骤然间,整座“金山”从底部一点点消融。那些腐朽的钞票,连同项伯言一起全都化作了金色的尘埃,在空中飞散,将阴暗的地下室变得温暖明亮,宛如仙境。
他解脱了……
紫弦笑了,流着泪笑了。
地上只剩下一块翠色的古玉,那是支撑项伯言肉身的力量来源。
“白医生,这块古玉就当作今天的诊费吧。”
林夏本来想拦住,可白起却毫不客气地收了下来。
“你以后要怎么办?”林夏看着怅然的狐妖,心中有隐隐的不忍。
“他已经放手了,我也该放手了。我想我会找到生活的目标的。”紫弦摆摆手,“毕竟还有这么大的公司留下来。”
“以后有空就来找我玩!咱们交个朋友吧!”林夏忍不住问,“以后你还会弹琴么?”
“我想应该不会了……”
是啊,没有了知音,又弹给谁听呢……
已经走向电梯的白起去而复返,走到紫弦面前,冷冷地说:
“放手未必是失去,你已经拥有他了。”
“放手未必是失去……”紫弦喃喃着陷入沉思。
“有机会的话,我很想听你弹琴。”白起微微欠身,转身走向电梯。
天已经亮了。
出租车行驶在回烟雨胡同十八号的路上,阿离在前面打盹,白起和林夏坐在后座上。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了?”林夏忽然问。
“没有。”白起手心里攥着那块古玉,从上车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它。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他吸桃源乡?”林夏怀疑道,“这不是设套给人钻么?”
“他的肉身就要崩坏了,桃源乡能把那股执念镇压住一时,否则这世上又要多一个恶灵了。”
“说到桃源乡……”林夏磨蹭了一会,问道,“在项伯言的梦境中,你唱的是什么歌呀?”
之前紫弦进入桃源乡的时候,林夏和阿离也被白起用烟雾拉了进去,通过门客们的视角目睹了一切。而当时那首招来仙舟的古歌,就是白起唱的。
白起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着实有些吓人……
“算啦!不说拉倒!”林夏把头扭向窗外,气哼哼道,“我还想夸你唱得好听呢!”
过了许久,白起才在她背后幽幽开口:“那是一首引路的歌,很久以前唱过的。”
“司机,请停车。”白起忽然叫住了车。
“干吗去?”
“你们先走,我去喝杯咖啡。”他捏着那块古玉下了车。
“我也去,我也去。”林夏也追了下来,“你请客!”
白起眼见着出租车再次开走了,露出罕见的愁容。
“抠门!一说请客就皱眉。”
“不,我是在想阿离还在车上睡着呢。”
“他呀……让他回去给我修屋顶!什么豆腐渣工程,一踩就坏!”
“我在想……”白起冷冷地说,“他好像没钱付车费……”
尾声
国贸三期顶层咖啡厅,这是城里的最高点,透过窗户,能俯瞰整个北京城。
淡棕色的枫木桌上摆着两只洁白的骨瓷咖啡杯,银白的壶嘴向下倾泻着醇香的咖啡,洇洇的水汽蒸腾,在壶嘴上蒙上一层雾色。
身材窈窕的女人端起两杯咖啡,走到角落靠窗的沙发座上坐下,一杯放在那个已经睡着了的女孩面前,另一杯是给自己的。
睡着的女孩身边,白起正慢条斯理地往一杯冰咖啡里继续加着冰块。
他从不喝热咖啡,至少在这里不喝。
“我让店里的伙计看过了,的确是蓬莱之舟上的东西。”女人把那块古玉递给白起,指甲油如凝固的血液一般暗红。
“什么部位?”白起问。
“只是船头的一块碎片。”女人的笑容如传说中的海妖美杜莎般迷人妖冶,“传说那艘大船是由昆仑山腹中的玉核雕琢而成,长三千六百里,宽一千八百里,以五色之锦为帆,以鲲鹏拉纤。所到之处,天火遮盖了日光,万妖追随奔走,只可惜那征天巨舟才出发不久,就被人击落了。”
“什么人干的?”白起望着那杯冰咖啡出神。
“不知道,我只听目睹它坠落的妖物们说过,大船坠落的那一刹那,天地翻转变色,海水沸腾喷流,整个世界充满了悲鸣和火焰。”女人指了指古玉边缘的那圈黑色,“相信这圈伤痕就是在那时候被烙上的。”
“谢谢。”白起收起古玉,对睡着的林夏说,“我们该走了。”
“讨厌……”林夏闭着眼嘟囔一句,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真是一副极美的皮囊啊!”女人端详着林夏,话中带着醋意,“她就是林夏么?真是个俗气的名字……”
“离她远一点。”他的语气平淡,却毫不掩饰其中威胁的意味。
“别动怒,我只是在嫉妒她。”女人轻佻一笑,“一个能把你困在这里的女人,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呀?”
白起轻轻搅动着冰咖啡,其中冰块占了绝大多数,让人感觉他只是在吃冰……
“放手不是失去……”女人轻声笑着,“你真会骗人。”
“放手对大部分人来说是好事。”白起把杯中的咖啡和着冰一饮而尽,双眼映出一片冰蓝,“不肯放手的,就要承受得住代价!”
女人眉间滑过一丝哀伤,她想起白起第一次见她时说过的那句话:
你生命中最珍贵的,就是那个让你最执着不放手的……
第三个故事 河豚毒
壹、沈公子
华灯初上,太庙广场上人头攒动。
这里曾经是皇帝祭祀祖先的所在,如今却是世界上最昂贵的演出场地之一。
钢铁森林般的后现代感舞台矗立在广场中央,两块亚洲最大的LED屏幕从日本直接空运到这里,灯光师和音响师都是美国巨星LADY GAGA的御用班底,负责余兴节目的烟火表演团队推掉了伦敦新年焰火表演的offer,提前半年准备,只为了今晚。
红毯从金水桥一路铺到舞台前,当红明星、文化名流、商界领袖们身着考究的礼服款款走来,迎接粉丝们的欢呼和闪光灯洗礼。
前面是光彩夺目的秀场,台后却是剑拔弩张的战壕。人们忙碌的额头上热气升腾而起,混着汗味、发胶味、和模特们身上的名贵香水味,如同弥漫的硝烟,让人眩晕。
导演是个梳着马尾的矮胖中年人,飙着粤语原地转圈,看起来是出了什么意外,工作人员也都一筹莫展。
模特们倒是无所谓,演出砸不砸她们照拿出场费,就是露背短裙穿着有点冷,细高跟鞋穿着有点累。更有甚者是那种充当候补的小女孩,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两个甜筒冰淇淋来,坐在模特等待区的音箱上吃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导演团团转圈。要是在平时,导演早就冲上去抢过甜筒摔在她们脸上了……你说你们这些不争气的小妮子,还想当模特???你们……你们就不怕发胖么???
林夏咔咔地咬着甜筒的脆边,扯扯自己的裙边,捅了捅正在补妆的笑笑:“出啥事儿了?”
“拜托!小姑奶奶您能别再扯那条裙子了么?”笑笑心痛地皱眉,“那可是一身Prada!裙摆就是要这么短,否则怎么能衬出您那双宇宙级别的大长腿呐?您这么扯下去,性感短裙都给扯成阿拉伯长袍了!”
“很容易走光的好不好!我可是老林家的独苗,胡同三八红旗手,被摄影师咔嚓到怎么办?”说着林夏又拉了拉齐大腿根的裙角,把丝袜上的褶子抹抹平。
Prada的当季新款,亮金色面料、低胸露背、紧身透视,一切性感元素云集于一身,完美地诠释了广大男性的审美。
这么高档的货,林夏自己是买不起的,幸亏有土豪同学笑笑赞助。笑笑很有经验地说我们身为候选,心不能也是候选,服饰上绝不能降低标准……裙!恨其不短!胸!恨其不低!
“被拍到你就红了啊!”笑笑正色,“想想那些在台上摔倒走光的女明星,头条新闻一出,立马从清纯玉女转职性感女神,身价又涨一倍!那么纯熟的演技,都是台下的苦功,假摔能不练了几百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呀。”
“妞儿你成语倒是用得很熟,不过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林夏自己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反正演艺学校的语文课就那样,得过且过混日子。
她指了指正被化妆师伺候的那些“大模”们:“人家是什么人啊,走到哪里都有镜头对着,跟有钱人出个街都能上娱乐新闻。我们穿得再性感管什么用啊?母仪天下那是皇后们的工作,我们山呼万岁就好啦。”
她干脆把脚上那双Christian Louboutin的细高跟红底鞋也摘了下来,在夜风里舒服地活动起脚丫子来。
“小夏!今天我一定要点醒你!”笑笑长叹,“你对自己缺乏认识,对这个社会也缺乏认识。”
“干嘛?批判我啊?胸大无脑是我的错嘛?找我妈说去!”虽然嘴硬,林夏还是有点心虚。
“照照镜子,自我反省!你林夏是什么人?你除了胸大腿长、一手金刀耍得炫,哪点比别人强?你要想在娱乐圈出头,不发挥那点仅有的优势怎么行?人家已经是皇后了,我们呐?还是准备冲进禁宫抢皇帝的小浪蹄子!我们不穿得比皇后还性感,那皇帝会多看我们一眼?切!幼稚!我还嫌自己露得不够多呢!”笑笑说着就开始整理自己深V的领口,那一大片象牙般的肤光,看得林夏都眼晕。
“准备冲进禁宫抢皇帝的小浪蹄子……”林夏赞叹道,“笑笑你虽然还跟我坐在候补区,可思想上已经超过皇后级别晋升导师级别啦!说起来那个香港导演鸟叫半天了,到底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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