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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间-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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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当台下的人脑袋都是南瓜。我每次上次都这么想。”宋妈妈微笑地说。
  “对对对,一群听不懂你说话的南瓜,爱怎么演怎么演!”大家也纷纷起哄。
  南瓜?一千多个顶着南瓜头的观众……就像我们万圣节做的彩灯一样……我笑了,心里的紧张就像被大风吹过的乌云,消散一空。
  “加油!”婉仪拉着我的手轻声说。
  看着像稻草一样瘦弱的婉仪都替我担心,我不禁感到可笑。阿莱啊阿莱,什么时候轮到婉仪替你紧张了?她才是那个在生人面前都不敢说话的孩子啊!
  我转过头看着舞台,重新调整了呼吸,把台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没问题!这都是我练习过几百次几千次的东西了。宋妈妈说过,只有苦功不会辜负一个演员。一定没问题的!
  “去吧。”宋妈妈在我背上轻轻一推,从她掌心里传来的片刻温暖,让我无所畏惧。
  我迈向了那个灯火辉煌的舞台,那个世界终于被我所拥有!
  下场的时候,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首演成功后,宋妈妈特意带我和婉仪去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吃西餐。
  我和婉仪都是第一次去那种高档的地方吃饭,据说在巴黎都很难吃到那么嫩滑的烤乳鸽,眼前全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侍者们在桌面间往来如流水,让我眼花缭乱。
  宋妈妈说这是他们当年在美国时的一个传统,演员第一次登台之后,都要好好地庆祝一下。那一晚她一杯杯地喝红酒,脸色红润地笑着,甚至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大声讲话。婉仪也比平时更爱笑了,她整晚都围着桌子飞奔,像一只穿梭在花丛里的蝴蝶。
  他们脸上的笑容,比观众们的掌声更让我开心,等到十八岁那年,我就已经是整个剧院顶梁柱般的男一号了。各大报纸都在报告同一个消息:东单剧院的小生阿莱,引爆北平伶界,成为新晋男伶之首。
  宋妈妈却很不喜欢他们对我的称呼,她认为“伶人”这个词,带着旧时代人们对演员的偏见。
  “我们是艺术家,在欧洲,在美国,艺术家是被人们尊重的。”她气氛地和记者们说。
  我倒是毫不在意,毕竟这还是在中国,偏见和旧习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消亡的。而且我也并不在乎他们究竟叫我什么,或是怎么看我,我只在乎自己在舞台上的那种感觉,那种天地之间唯我独鸣的感觉。
  我太享受那种感觉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我,为我饰演的角色的人生欢笑流泪,就像一个世界的主宰。在剧院这个空间里,我不再卑微,不再被人忘记,我就是王。
  但有一点始终让我遗憾,那就是婉仪一直都无法登台演出。
  那年她十六岁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其实她的嗓音条件更胜于我,甚至比当时所有的女演员都要优秀。如果论独唱的话,我敢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厉害。但音乐剧并不是只有独唱,还要加上戏剧的表演。但只要加上表演,婉仪身上那股灵性就消失了,整个人笨拙得像个不会走路的婴儿。
  宋妈妈对她的状态很担心,倒不是因为她不能上台,她只是担心她整个人生活的状态。宋妈妈也私下和我说过,说她并不要求我们都登台,因为我们现在的收入足够养活一个剧场的所有人了,她希望婉仪能放松下来,走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其实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婉仪,她和我一样都是在育婴堂长大的。那里的孩子经常会为了争夺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而打架,欣慰我们能拥有的东西太少了,即使是一个汽水瓶盖,也可能是我们唯一的财产。
  抓住唯一拥有的东西,是人类求生的本能。
  每每深夜我经过琴房时,都能听到婉仪练习唱歌的声音。她比任何人都要刻苦,可却比任何人都缺少自信。自信需要慢慢培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婉仪,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担心她。
  就在我们担心婉仪的日子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那之前有段时间,剧院的生意并不景气,主要原因是当时整个北平的政局都在动荡,打着不同旗号的大兵轮番进城,整个城市人心惶惶,没什么人有心情来看音乐剧。
  剧院的舞台停一天,整个剧场几十口人吃饭就是问题。宋妈妈为此憔悴了不少,即使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来补贴大家的家用,可依然落下了很大的赤字。
  好不容易等到时局稳定,剧院重新开始演出了。我们准备排演一出大戏,一出能够重振整个剧院的作品。
  我作为剧院的顶梁柱,又是宋妈妈的养子,当然是剧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很不好,开始以为是得了普通的伤风,也没有太在意,还在继续排练演出。可是后来我咳嗽得越来越重,重到我需要调整好几唉气息才能唱完一小段台词的地步。
  我不敢告诉宋妈妈。她只要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强迫我好好修养,然后把我从主角的位置上换下来。可整个剧院都在指望着我,临近演出前再换角色会这些平时疼爱我的家人们绝望的。
  我找了一些伤风药自己吃了,继续强撑着排练,实在忍不住要咳嗽了,就找个借口独自躲进化妆间咳上一阵,然后出来再继续唱。但慢慢地,我整个人越来越虚弱,经常会在半夜从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水。
  但无论如何,我终于撑到了首演那天。
  宋妈妈在演出前和每一位剧院成员紧紧拥抱,到我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愣住了。这段时间忙着排戏,却没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她老了很多,曾经光洁的眼角布满了细纹,鬓角的发丝也多了几根银白。
  “加油,就当他们是南瓜。”她像往常那样笑着拥抱我,没有多说什么。
  舞台的钟声敲响了,该我上场了……
  可能是我之前太过忽略自己的病情,演出到一半的时候,我的肺里就像在燃烧一样灼痛,有几句唱词险些就因为咳嗽而被打断了。
  趁着换场的功夫,宋妈妈抓住了想要冲向化妆间咳嗽的我。
  “今天身子不舒服?”她最近都在忙着给大家解决生活上的困难,没怎么来看排练,我也刻意让自己避开她,以免被她发觉,所以直到那一刻她才开始察觉。
  “没事!我能行!”
  我躲开她,冲进了化妆间,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重新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双眼已经是血红的了。
  我告诉镜子里的自己,你是这个家里的男子汉,你曾经在护城河边发过誓,如果有一天上天能给你一个家,你会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它!
  走出化妆间,门外已经站了长长的两列人。剧院里所有人都来了,那些守护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正神色焦虑地看着我。他们一直都很疼爱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没事,有点小伤风。”我安慰着大家,咬紧牙关走向台口。
  婉仪站在那里等着我,她手里托着一杯川贝雪梨茶,脸上的表情比任何人都要更担忧。
  这么多人,唯独瞒不过的就是她。可唯一不会劝我的,也只有她,因为她太了解我了。
  “加油。”她低声说道,把被子递给我。
  我一饮而尽,又拍了拍她的脸颊,像对巨人发起冲锋前豪饮的骑士那样,重新登上属于我的战场。
  骑士冲向巨人,却发现它其实是一座风车。
  我凭着自己的力量登上那个战场,最终却被人抬了下来。
  意识模糊之前,我只记得自己正在完成最后一段独唱,之后边要为心爱的人坠楼殉情,蒙上滤镜的光筒打出一道蓝色的追光我孤独地站在钢铁搭乘的高楼之上,在提琴的独奏中诉说着心中的悲凉。一曲唱罢,整个人从高楼上坠落,消失在观众的眼中。
  观众席里爆发出海潮般的掌声,人们打着呼哨,欢呼着万岁,等待着我重新登台谢幕。可直到今天,我都再也没能登上那个舞台。
  再度醒来时,我身边环绕着一片白色,有两个身影正在门廊上低声交谈着。
  “他其实自小就有痨病,现在复发之后病情更加重了……”
  “这都是我的错!我该早一点发现的!”一个声音抽泣着责备自己。
  “也不怪你,痨病本来就是慢性发作的病症,我想你儿子他自己也瞒了你很久了。”医生宽慰着宋妈妈,“以后他不能做费死费神的工作。像登台演出这种以后不可以了……”
  一句简单至极的话,判处了我舞台生涯的死刑。
  我曾以为自己是那个世界的王,可是现在我失去了自己的王国,滚烫的泪水如同地心的熔岩一般涌出,烫伤了我。我用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想让哭泣的声音。被门外的人听到。
  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我才得以出院,但也只是暂时缓和了病情。
  痨病,现在人们叫它肺结核,以现代科学来看是种很容易控制的病症,但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想要根除这个病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靠慢慢地调养来延长病人的寿命。
  出院那天,剧院里所有人都在门口等我。他们并没有责备我搞砸了一次重要的演出,只是拥抱我,给我讲着我离开这段时间发生的笑话,可我完全笑不出来……
  婉仪在人群中看着我,并没有讲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虽然宋妈妈一直坚持,但我依然还是决定从之前的房间里搬出来,为了不传染给其他人,我独自住进了这间舞台正上方的阁楼。
  从那时候开始,我很少见人,像一个见不得光的鬼魂般远离人群。每天能做的也只是在这间阁楼里发呆,拒绝给任何人开门,食物也让他们只放在门口就可以了。渐渐地,我想他们已经忘记我了……
  我只想一个人封闭在这里,除了舞台上有演出的日子以外。
  演出的时候,台下的歌声会不断地飘向上空,无孔不入地穿透地板,进入我的耳朵。那些欢快的歌声,对此时的我如同丧钟般可怖。我疯狂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想尽各种方法让自己听不到那些歌声。可这都无济于事。因为有些歌声早就埋进我的心里了,这些歌声就像恶鬼一般在深夜里追逐着我,让我无法入眠。
  直到一个深夜里,我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正在思考着自己是否要就此结束生命。楼下忽然传来了一段歌声,缥缈如我不曾见识过的江南烟雨,像是幽林深处鸣唱的夜莺般将我从对死亡的期许中唤醒。我不得不承认,是那个歌声让我坚信了造物主的存在。有些高度,是人类无法攀登的。
  我被那个歌声吸引,缓缓起身,坐在漆黑的屋子里听了很久。这个时间人们应该都已经睡了,难道是来收割我灵魂的勾魂死神在指引我?
  死又能怎样?我还有什么能失去的么?
  我披上一件大衣,推开那扇很久没有打开的门,沿着曲折的木板楼梯走下来,走向舞台的方向。
  舞台上没有开灯,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散发着幽蓝的光。
  女孩站在灯前的台板上歌唱,她的裙子像天空中的云朵般洁白,仿佛是来迎接我进入天堂的使者。
  我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那个女孩不是天使,她是你认识的人,一个平时登上舞台之后,连说话都有问题的女孩。
  她是婉仪啊!那个曾经在你的病床前不断祈祷的婉仪啊!
  她仿佛发觉了我的存在,停下了歌声,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我。我没有说话,走上去拥抱了她,就像很多年前我从病房走出来的时候一样。
  她再次哭泣了,哭了很久。这段时间以来,她肩上所压的担子太重了……
  那天晚上我还去找个宋妈妈。她的门没有关,轻轻一推就开了。映入眼帘的是滚落一地的酒瓶,她附在灯前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只空瓶。她的脸又沧桑了许多,不再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美丽。
  我艰难地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放回床上,轻轻给她拉上被子。
  “我有一个儿子你知道么?”她在醉梦中忽然喃喃自语。
  “知道……”我心里猛地痛了一下,轻轻拂着她布满皱纹的额头。我很想告诉她,那个迷路的儿子现在回来了。
  从那天起,我虽然没有从阁楼里搬走,但心已经从那座牢笼里走了出来。
  那个时候剧院的情况很糟糕,宋妈妈的精神状态也不好。我开始重新召集当年的老人们,让大家忙碌起来,准备再次振兴这座剧院。
  这个行业其实和京剧、相声没什么区别,观众是来看角儿的,只不过我们把角儿称为艺术家罢了。自从我离开舞台之后,剧院里已经没有人能撑起一场大戏了。情况虽然不太乐观,但好在,我又找到了另一个希望——婉仪。
  我一直都知道她的问题所在,只是从未想过要强求她走上这条路,但那天晚上她坚定地告诉我,就算再难,她也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守护这个家。
  我虽然不能再次登台演出,可我还有积攒下来的经验,还有对演唱和表演的理解可以传授。
  而这一切,都要寄托在婉仪身上。
  我知道婉仪最缺少的就是自信,所以可以对症下药。我带着她游遍了北平城的每个角落,让她给这个城市里所有阶层的人去歌唱。刚刚开始时,她依然放不开自己的手脚,我让她先闭上眼睛,用想象让自己重新回到深夜的舞台里。她慢慢开始理解了我的意思,一点点进步着。
  我用各种方式教她解放天性,更加放开自己。各种方式在外人看来都像是小孩子的游戏,像什么动物模仿,扮丑扮怪,但其实为的就是让演员放开自己,乃至忘记自己,全情投入角色之中。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把自己这几年来在舞台上演唱的经验全部教给婉仪。婉仪之前的唱法所表现的都是自我,而她需要的是更深入地体会角色。这些东西是教科书上没有的,只能一点点口传心授。
  新的剧本写出来了,新的舞美做好了,剧院很快再次投入排练。有事儿做,就有了希望,大家脸上都美滋滋的。宋妈妈身体和精神一直都不好,我也没让他多操心这些事,一直等到彩排,才让她来验收成果。从她脸上的笑容可以看出,这事儿成了。
  首演的那天终于来临了。
  我作为这部戏的导演,也是这座剧院现在的管理者一一拥抱了所有人,就像当年的宋妈妈一样。
  剧院中老早就挤满了观众,大家热切地等待着久违的新剧上演。舞台上空响起一片钟鸣,全场熄灯,掌声此刻就已经响起来了。
  婉仪独自站在台边候场,让我不禁想起了当年的自己。而现在我内心充满了另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既有些担心,也有些欣慰,仿佛一个即将送自己妹妹出嫁的兄长。
  “紧张了?”我走到她身后轻声问。
  她转过头发现是我,尴尬地笑了笑:“阿莱哥,我有点怕。”
  钟鸣再次响起,大幕缓缓拉动台上台下都是一片漆黑,观众们和演员们都在等待着第一束灯光亮起。
  “别怕,就当它们都是南瓜。”
  她笑了,重重点头,转回身再次调整自己的呼吸。
  第三声钟鸣响起,沉睡的灯光被唤醒,上场的时候终于到了。
  “去吧……”我在她身后轻轻推了她一把,跟她身体接触的那一刹那,我想起了当年的宋妈妈。她也是这么把我推向舞台的。
  我把从宋妈妈的手上感受的温暖,在那一刻全部传递给了婉仪……

  柒

  那天的演出如我所料,大获成功!
  虽然有些话我并未跟婉仪说起,但其实在我的调教之下,她已经是一名非常优秀的音乐剧演员了。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她都很棒,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要好!
  当谢幕到来时,观众们对着婉仪欢呼着,全场起立鼓掌。她的脸上从未绽放过那么开心的笑容,好似一朵冰封下盛开的雪莲。
  成了!一个演员的自信就是在观众的掌声之中建立起来的。如此一来,婉仪就算是成功地出师了。
  可是当台上的演员们准备邀请我上去谢幕的时候,我默默离开了。我有点怕,怕自己上了那个舞台之后会难过。
  而且现在,那个舞台已经属于婉仪了。
  接下来的日子,凭借着婉仪的爆红,剧院终于有了些起色。
  演出的场次一加再加,甚至到了一票难求的程度。观众们不惜花大价钱买黄牛票,也要来见识一下婉仪的光彩。
  而婉仪的自信也慢慢增长起来,她开始能在表演上提出自己的见解了。这让我很欣慰,一个真正的大演员就是要有一份这样的自信,甚至可以说,应该有一定的霸气才对!如果一个演员在个性上毫无魅力,那他凭什么让观众去爱上自己的角色呢?
  婉仪也真心爱上了那个舞台,这点我太能理解了。别忘了,我曾经也是那个世界的王啊!站在世界之巅受万人敬仰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不过就在事情渐渐向美好发展的时候,一件我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我被宋妈妈叫到会客室里,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
  会客室里除了我、宋妈妈、婉仪三个之外,还有两位我不认识的先生。一个身材消瘦,穿着一件裘皮大衣,带着水獭皮的礼帽和金丝眼镜,叼着胡桃木烟斗,是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另一位却是一位外国先生,穿着倒是十分朴素,西装和皮鞋都是早年的款式。
  婉仪坐在一边沉默不语,仿佛有什么心事,也不敢看我的眼睛。
  “阿莱,快来见礼。”宋妈妈说着放下了咖啡杯。
  她比之前更加苍老了,仿佛那一场变故已经抽去了她灵魂里的所有重量,她一天天地清瘦下去。
  但此时,她的精神却要比之前好了一些。
  “这位是明大剧院的谢老板。”宋妈妈为我介绍两位来客,“这一位是从美国来的,威廉姆斯教授,在耶鲁大学教授戏剧学。这两位都是我当年在美国时的好朋友。”
  “两位前辈,幸会幸会。”我虽然跟那两位先生从未谋面,但小时候一直听宋妈妈谈起他们,知道他们都说在美国戏剧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今天找你来,是有事和你商量。”宋妈妈把我拉过来坐下。
  “有什么事您就说吧。”我一头雾水,按说这都是宋妈妈的朋友,就算有事情也轮不到我一个小辈。
  “小姐,还是我来说吧。”谢老板把话头接过来,把烟斗熄灭,咳嗽了一声,清一清嗓子,“我们是为了婉仪小姐的前途而来的。”
  “婉仪的前途?”我的心不知为何沉了下去,仿佛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对!我和威廉姆斯先生看了婉仪小姐演出,真的是大开眼界!”谢老板诚挚地夸奖了婉仪,“毫不夸张地说,婉仪小姐是我们最近三十年里见到的最有天赋的音乐剧演员!”
  “然后呢?”我望着沉默的婉仪。
  “当然,我听宋小姐说,婉仪小姐能有今天,多赖阿莱先生的培养,这一点我们也是十分钦佩的。”
  “我是说,然后呢?”我冷冷地问。
  “阿莱,不要无理!”宋妈妈轻声呵斥了一句,转头对那两位说,“这个孩子本性耿直,两位不要太在意。”
  “言重了!言重了!凡是艺术家,都要有自己的脾气,这也是理所应当的。”谢老板的金丝眼镜闪着光,“我们今天是代表美国三家百老汇的剧院,邀请婉仪小姐去做一年的巡回演出。”
  美国百老汇?那可是一个音乐剧演员心中的圣地啊!
  我们从小就听宋妈妈说起过,那条名为百老汇的大街全长二十五公里,南北纵贯曼哈顿岛,大街两旁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剧院,是音乐剧真正的发扬地!在美国,只有在百老汇各大剧院中担任过主角的演员,才能算是真正的音乐剧明星!
  “那可真是太好了!高兴点啊!你不是一直想去百老汇看看吗?”我兴奋地跳过去拉住婉仪的手,“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婉仪却一直低着头,脸上不见一点喜悦的神色……
  “这个……”谢老板为难地说,“美国方面只邀请了婉仪小姐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我仿佛刚从澡堂子出来又直接掉进了冰窟窿。
  只邀请了婉仪一个人,那这个剧院的其他人怎么办?我们刚刚才算是有点起色,眼看就要活过这口气来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你把我的女主角挖走了,这跟明火执仗来拆我的台板有什么区别?!
  “我看两位还是别打这个主意了!”镜子里的我脸色很难看,“这不是在签卖身契,你们也得看看婉仪她同不同意!”
  “这个嘛……”谢老板和威廉姆斯先生对视一眼,不再说话了。
  我心中忽然不安起来,转过去问婉仪,“婉仪,你不回答应他们的,对吧?”
  婉仪沉默着,头低得更深了,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猫。
  “你不会真的答应他们的,对吧?!”我控制不住地吼了起来。
  “阿莱!”宋妈妈皱眉打断了我,“别这么大声说话,你不能替她做决定。”
  我一时语塞,心中的万语千言全被憋了回去。是啊,我不是婉仪,我不能替她做这个决定……可如果她真的答应了这个条件……
  “阿莱先生,如果您是从剧院的经营角度来考虑的话,那大可不必担心。”威廉姆斯先生说着一口很标准的中文,“那三家剧院已经开出了十分丰厚的解约金,我相信您会满意的——”
  “那是生意,但我们之间不是生意!”我强忍着怒火瞪着眼睛,生生把他后面的话逼了回去。
  “好了!”宋妈妈生气了,板着脸训斥着我,“吵吵闹闹,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让婉仪自己去做决定!”
  我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狠话,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动怒过。我也不再说话,而是像他说的那样,等待着婉仪的决定。
  屋子里静悄悄的,几乎都听不到人们的呼吸声。
  “婉仪……”宋妈妈叹了口气,柔声说,“我从前跟你讲过,妈妈不一样你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明白么?”
  婉仪默默抬起头,眼眶里已经全是泪水:“您觉得我该留下吗?”
  但宋妈妈的回答,却让我惊讶万分。
  “不,我不认为你该留下。”她轻轻抚着婉仪的脸庞,温柔地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就在育婴堂的祈祷会上,你和你阿莱哥哥都是唱诗班的领唱。当时我就在想,这两个孩子是天底下最有天赋的孩子,我不能把你们埋没在那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现在我还是那句话,你是这天底下最有天赋的孩子,应该去一个能配得上你的舞台。”
  婉仪的泪水顺着两颊无声地滑过,抬起头看向了我,那眼神让我心碎,因为我从那里面看到了期望。
  我没有再说任何话,像个游魂一样夺门而出。
  直到婉仪离开北平那天,我也没再见过她。她曾经来阁楼敲了很久的门,可我却没有开。
  我明白一个演员对于更大的舞台的期望。越是优秀的演员,对舞台的渴望就越大。我也明白其实留在北平对婉仪自己的艺术生涯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而去音乐剧之都——纽约的机会,能给她的梦想插上翅膀。
  宋妈妈问过我,如果我是婉仪的话,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可我心里知道自己的答案。世界和家的抉择,早在十几年前的护城河边我就已经做好了。
  婉仪在美国期间不断地给我和宋妈妈写信,她把自己在那边赚到的演出费寄回来,贴补维持剧院经营的费用。
  可我没再看过她写给我的信。宋妈妈每次都想要试图劝服我,可是都无济于事。她知道我的脾气,加上她自己的身体渐渐恶化,也就随我去了。
  北平的局势越来越差,战火几乎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华北。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铁蹄和刺刀。人们都沉浸在亡国丧家的痛楚中,谁还有闲心来看戏啊?
  宋妈妈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加上婉仪从国外寄回来的前,全都用来养活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每天从两顿馒头,减到两顿窝头,从窝头再到稀粥,最后只能吃杂合面。那是一种难以下咽的,不能称之为食物的粮食。可在当时,有杂合面度日已经是万幸的事了。
  到了后来,和婉仪的通信也中断了,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帮助。剧院里的人不断减少,有的死了,有的逃到能活命的地方去了。我不能走,因为宋妈妈坚持不肯离开这里。我拼尽全力想要挽救这个家,可我挣回来的钱也只够勉强糊口。
  最后,在一个下着雪的冬天,我最后的亲人也离开了我。
  宋妈妈临终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我带她去舞台上。
  我忍住了泪水,抱起她瘦弱不堪的身躯,来到舞台上。
  “开幕。”她气喘吁吁地在我耳边说。
  “好!”我踉跄地跑到台口下,摇动牵引着幕布的绞车。
  大幕缓缓拉开,台下空无一人,只有破败的天花板上传来北风护照的声音。
  她张开双臂站在舞台上,迎接着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谢幕,像是在跟来迎接她的天使们拥抱。
  那个身影倒下了,我心底里最后一块家的碎片也消失了……
  她出身名门,少年时求学于西洋,受过高等教育,思想自由开放,深爱着两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也深爱着那片舞台。
  她从小教我不要去恨,要去宽容别人,宽容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
  可偏偏一个如此宽容的女人,却最终倒在了一个饥饿寒冷的雪夜里……
  这个世界,真的还有什么值得宽恕的吗?
  冰雪总会消融,长夜终将过去。我活着见到那群恶徒们占领了这座城市,也活到了他们离开的日子。
  记得那天街道上到处都是锣鼓声,处处都是灯火,商家打开钱柜向人群抛洒着多年存项,饭馆的伙计们到街上拉客人进来,不需要一分钱白吃白喝。多年来悬在国人头上的屈辱和阴霾,终于和那面太阳旗一起消失了。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独自穿过欢庆的人群,玩着长街走回剧院。
  剧院门前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仿佛已经在那里停了很久。可能是以前的老观众吧?战争胜利之后,这里也不会有戏演了。因为到了现在,这里只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我跌跌撞撞地去开门,身后汽车的门开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阿莱哥!”
  那个声音我无比熟悉,她曾为我在深夜里祈祷,曾在那舞台上放声歌唱,曾经是我的家人,却也曾经抛弃了我们。
  我蓦然转回头,婉仪正站在台阶下的黑夜里。
  她长高了,也长漂亮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头发枯黄的瘦丫头了。她身上衣服华丽无比,像是美国电影里海报里的明星一样,头发烫着时下最流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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