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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如星-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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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挽紧了他的手臂:“那春夏的时候我们再来吧。”她轻轻眯着眼睛,略有些向往,“花房种满了花,家里的花瓶每日都能插上新鲜的玫瑰了。”
  “好,我让他们再修整得舒适些。咱们来这里避暑。”
  “每天早上我们都可以去吃米粉。”
  两人断续聊着天,这样的寒冬腊月在湖边漫步,竟也觉得十分惬意。
  约莫过了半小时,远处有汽车引擎的声音近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宋国兵跳下车,飞快地跑来,一脸紧张的神情。叶楷正不由叹口气:“看来得回去了。”星意心底也是有些不舍的,脸上却笑着说:“能有这一日偷闲也算难得了。”
  “督军!”宋国兵疾步走到叶楷正身边,“瓦子湾传了机密讯息过来,得要您即刻回颍城。”
  叶楷正点了点头:“现在就回去吧。”
  回去的时候,警卫们便已经收拾妥当了,他们径直上了车就走。星意坐在车上回望那幢小洋楼。叶楷正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已经留了人在这里,明天就能把报纸和相片取回来。”
  她浅浅笑了笑,说了句“好”,可不晓得为什么,心底竟有些莫名不安,不由问了一句:“我们还会回来这里的吧?”
  年轻的督军声音低沉而坚定:“会的。”
  很多年以后,廖星意总是能记起那个大雪纷飞的中午,她乘车和自己的新婚丈夫一起,离开了仙女湖边的洋楼。她总以为他们还能再回来,一起散步、插花、吃当地的早餐。可此时的她大概不会想到,终其一生,她都没能和他一起……回到这里。
  老爷子原本被接到了保卫严密的西山,但他素来住不惯旁的地方,警卫好说歹说,最终还是将他送回了廖诣航的住处。叶楷正送星意到廖家住处的路口,因军部有紧急情报先离开了,走前叮嘱说:“那件事等我回去和爷爷谈。”她微微踮起脚尖,替他理了理军服的领口:“嗯……那我先走了。”
  到了家门口敲了敲,佣人来开的门,一见到星意就笑着说:“小姐回来了。”
  星意也顾不上其他,只问:“我爷爷呢?”
  “老爷子在楼上看报呢。”
  星意连大衣都来不及脱,一边上楼,一边问:“爷爷什么时候来的?”
  佣人想了想:“有好几天了吧?廖先生走的那天,老爷子就过来了。”
  “大哥走的那天?”星意怔了怔,忍不住苦笑,原来爷爷一点都不放心自己独自留在颍城,到底还是回来盯着自己了。
  书房的门开着一条缝,她敲了一下,就伸手推开了。老爷子坐在躺椅上,似乎睡着了。她悄悄走过,取下了他盖在身上的报纸。借着窗外的光线看了一眼,爷爷睡着的时候眉头也是紧紧皱在一起的,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取过了放在一旁的毛毯轻轻给他盖上,正要离开的时候,摇椅晃动了一下,老爷子醒过来,一看到她就坐了起来:“你回来了?”
  “爷爷。”星意连忙转身,“我看您在打盹呢,就没叫醒您。”
  “你和青羽都没事吧?”老爷子大约是这几天抽了许多烟,声音都有些哑了,“我听说炸弹把车队炸了?”
  “我们都好好的。”星意连忙安慰爷爷,“后来他要处理些事情,就在外边住了两天。”
  老爷子慢慢靠回了躺椅,屋内屋外光线明暗的折射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越发深刻寂寥:“你大哥呢?有他的消息吗?”
  “昨天叶楷正和他通电话了,他也很好。”星意想到大哥就有点心虚,幸好叶楷正说了,这件事他会和爷爷谈,她顺势换了话题说,“您放心吧,大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会有事的。”
  老爷子摸索着去拿茶几上的烟管,不晓得为什么,动作有些迟缓,又有些吃力。窗外的光线落在老人花白的头发上,她忽然间觉得几天没见,爷爷像是老了好多,亦少了许多精气神。星意有点心酸,原本想劝他少抽一些,到底还是没开口,只是像小时候那样撒娇说:“爷
  爷,我还没吃午饭呢。”
  老爷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终于笑了笑说:“都要嫁人了,还跟孩子似的。行啦,爷爷不抽烟了,一起吃饭去。”
  祖孙两人在餐桌边坐下,星意察觉到老爷子情绪不佳,夹了一筷子青菜给他,特意陪他聊天:“爷爷,马上就要过年了,咱们等大哥回来在这儿过好吗?”
  “等你大哥回来……”老爷子怔了怔,说,“好,就在这儿过年。”
  “您还记得小时候过年立下的规矩吗?吃年夜饭的时候大人坐着,小孩子就得坐着,不能站起来。”星意抿着唇,想起往事,“那时候大哥六岁,规规矩矩坐着不动。可我坐不住,总想着要出去看别人放炮仗。然后大家都没吃完,我就站起来往外跑。”
  老爷子眯了眯眼睛:“好像有那么回事。”
  “到底您也没舍得打我。”星意得意地说,“结果大哥就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还边说,为什么妹妹站起来就不会被打!”
  老爷子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叹口气说:“后来那条规矩就废啦。”他顿了顿,语气有些伤感,“以后你和诣航都会有自己的孩子,我能看到那个时候就好啦。”
  星意越发有些难过,连忙笑着说:“爷爷,说这些干什么。您要长命百岁,以后我有了孩子,还得围着您要压岁钱呢。”
  老爷子呵呵笑了笑,也就不再提了。
  此时的两江军部,电报已经如同雪
  片一般飞来。秘书室的电话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接线的工作人员忙碌地记下要点,汇总给参谋部,再由参谋部交送至司令室。
  “军座,从31军上报的情况看,三天前凌晨有三艘日本商船试图驶回林州港。我军在瓦子湾前的甸钻县将它们拦截下来,借口前方维修桥梁,要求它们等待。结果昨晚它们偷偷离开,被发现后强行进入了瓦子湾,并发现了正在布置鱼雷的31军工兵。随后,日本的军舰也有了异动,不顾我军警告,正在向瓦子湾驶去。”
  参谋们七嘴八舌地在讨论。
  “日本商船为何在这时偷偷驶入瓦子湾?情报泄露了吗?”
  “商船怎么会知道?就算被发现也应该是日舰队先行动。”
  叶楷正脸色铁青,站在舆图前看着瓦子湾的地形:“在日军赶到瓦子湾前,能够部署完鱼雷吗?”
  “肖军长电报里没说。”
  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给我接31军临时指挥部。”
  接线员忙了好一阵,才接通了电话,那边的声音十分嘈杂,叶楷正劈头就问:“进展得如何?”
  电话那边还有机器的轰鸣声,肖诚几乎是用喊声在回复:“已布置完百分之六十三!督军,情报有极大可能已经被日本商船泄露出去。”他顿了顿,又说,“我军几个基站都在日舰的炮程之内,为了以防万一,现在廖先生正在带人修建掩体!时间太紧张了!”
  “时间紧张你就拿自己顶上去!”叶楷正冷冷地说,“必须抢在他们之前布置完毕,否则你提头来见!”
  肖诚那边沉默了片刻,大吼说:“是!”
  电话挂断,办公室里围着的一圈高级参谋,个个面色凝重,其中一人说:“督军,事已至此,我们需得做好应对日本和北平方面的准备了。是否该起草事件声明?”
  叶楷正依然盯着那大幅的军用地图,背着手站立,身形异常挺拔,只是呼吸略有些沉重:“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声明可发?”
  还是之前的八个字:丧国之约,断不可受。无非再加上五个字——虽死尤未悔。
  傍晚五时,杨峥传来急电,因日舰速度极快,他部下的船只无法赶上,眼睁睁看着舰队开足马力驶向瓦子湾。
  颍城已经风声四起,人心惶惶。谣传叶楷正已经决意同日方决裂,日租界架起了机枪,修筑工事,而颍军大举开始调动,城中警备队控制了数位要员的宅子。北平方面不断传来询问电报,一封比一封语气严厉。
  此时的叶楷正,正在等待31军的消息。
  凌晨,电报员跌跌撞撞地将加密电报送入司令室,解密员全神贯注地一行行译出:
  水雷未布置完成,日舰驶出瓦子湾,四艘受损,其余无恙。离开湾口后,皇玄号向我31军基地发射炮弹,摧毁掩体,致技术专家、工兵死伤,军长肖诚亲在瓦子湾前线指挥拦截日舰,交火后遭炮击,下落不明。此电报由高行风代军长发出。
  会议室一片死寂,每个人心口如同压上了大石。
  精心布置的伏击已经失败,现下两江军部陷入两难。尽管中日矛盾已经越发激烈显现,但是在中央尚未表态的前提下,以地方之力来抵抗日方反击,将会是极端艰难的。
  军部的讨论一直持续到了凌晨,叶楷正在与北平通完电话后,侍从敲门来回复:“督军,您的回复已经发出至东京,日矢上那边尚无回应。”
  叶楷正沉默了片刻:“他们的回复已经无关紧要了。我需立刻赶往瓦子湾。”
  汽车迎着微亮的晨光风驰电掣一般开往机场,一小时后,他在登机口微微驻足。宋国兵低声报告说:“警卫二连会负责夫人的安全。军座放心。”
  叶楷正点点头,坐上了专机。随着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他终于可以在短暂的飞行时间内,暂时卸下那些盔甲,各种情绪亦在心头泛了起来。
  瓦子湾的布置是颍军这十数日最为紧要机密的事。即便叶文雨、顾岩均和日本密谋试图炸死自己,但那只是为了柏文被撤下一事,他确信他们不知道瓦子湾一事。否则日本不可能只是小打小闹地配合他们,日舰也不会一直按兵不动,直到最后时刻才慌忙冲出瓦子湾。
  那么,是谁通知日本商船提前驶离两江的呢?
  脑海里有千头万绪,可他此刻却不能一一确认,只想起电报里说肖诚被击中下落不明。而掩体工事里的廖诣航亦不知是死是伤。
  最后和肖诚通的那个电话里,自己告诉他“提头来见”,他那时并未想到,这也许是他和忠诚的兄弟与部下……最后说的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始终是有一些东西,是值得自己交付出一切的。他能想见,如果那时是自己在亲自指挥31军,他也会像肖诚一样,以并不匹配的武器去攻击敌方。
  明知不可为,却依然慨然为之。
  军人都该有这样九死而不悔的血性。
  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设想到了种种最坏可能性。
  可这样的事真正发生了,肖诚未完成自己的命令,便真的决意将命留在了那里。
  还有廖诣航……即便是撇开了他和星意的关系,这个留学回来的年轻学者也有着不逊于军人的热血和抱负。他不谄媚逢迎,踏实做事,也经常顶撞别人。可是出乎意料地,军中与他打过交道的那些大老粗们都十分敬佩他,哪怕他骨子里还是带着些知识分子的清高与自傲。如今,他也生死不明。
  还有许多人……上至长官,下至每一个士兵。
  叶楷正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双手握成拳,重重砸在了眼前的桌子上。这场战事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能体会到,所要为此付出的巨大牺牲。
  但他不能退缩,只能前行。
  星意待在家中已有三日,叶楷正没有再回来。警卫们将生活所需送进来,她只能从报纸上揣测如今外边的时局。然而报纸写得亦不甚明了,只说颍军和日本海军在两江起了小小冲突,现下日舰队已经撤出了内陆。
  她是知道叶楷正的抱负的,也明白这件事绝不会只如报纸上写的这样简单。这几日亦没有大哥的消息,这几日她又开始夜夜做噩梦,到后来索性便不睡了,起来背书。白天她怕爷爷担心,又要强颜欢笑,整个人眼看着便憔悴了许多。
  可是老爷子何等毒辣的眼光,哪里看不出孙女的掩饰,可他看了报纸,也不多问,只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老一少没有提起在外的廖诣航和叶楷正,可家中的氛围却一日比一日沉重下来。
  这一日下午,廖家竟来了访客,是高行风的夫人。星意连忙将她迎到客厅,歉意地说:“高伯母,小五的病好些了吗?自从高伯伯贺寿那一日至今,没时间去看看她,实在不好意思。”
  高夫人连忙拦住她:“别这样说,我知道这些天出了不少事。你和青羽介绍的那位医师医术很高明。他说小五的病只要我们好好养着,长大以后就能痊愈,我们也就放心了。”
  星意也替小五高兴:“那就最好啦。”顿了顿,又说,“我祖父也在家中,只是这些天他身体不大好,现下好不容易才午睡……”
  高夫人连忙摆手说:“不要打扰老爷子。这趟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也好让你……
  有个准备。”
  星意心口一紧,双手不自觉抓紧了沙发上铺着的毯子,声音不自觉哑了:“什么事?”
  高夫人叹了口气,伸手按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摸了下:“是你哥哥……廖先生他在瓦子湾修筑工事的时候出了事。他被日本人的军舰炮火射中,现下重伤昏迷未醒。”
  星意耳朵嗡嗡响了起来,仿佛又有几枚炮弹就在耳边炸响,一时间竟然有些茫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星意,星意……”高夫人看着她的表情,不由也有些难过,她的丈夫也是军人,她能体会到这样的担惊受怕,不由放缓了声音说,“你要撑住。你大哥没有死,吉人自有天相,养上一段时间一定能好的。”
  她“嗯”了一声,不由站起来说:“伯母,我大哥现在在哪里?我自己就是医师,我可以去照顾他。”
  高夫人忙说:“你这是着急了不是?你大哥现在还在前线的临时医院,青羽也已经赶去数日了。”她又说,“现下你家中还有位老爷子在,你突然走了,让老人家怎么想?”
  星意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将眼眶里泪水忍回去,用力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高夫人怜惜她年纪小,却又这样坚强,忍不住伸手抱了抱她:“星意,青羽他马上就会回来了。你且等一等他,具体的情况他会同你说。这一趟是他让我来的,就是怕你待在这里胡思乱想。”
  高夫人略坐了一会儿,因为外头风声紧,立刻便走了。星意心乱如麻地站起来,走到楼梯口,才隐约看到老爷子的身影一直在二楼楼梯的栏杆处。她顾不上其他,连忙走上去,试探着喊了声“爷爷”。
  老爷子的脸隐匿在黑暗中,瞧不出表情,却用嘶哑的声音问孙女:“你大哥他……出事了是吗?”
  星意甚至完全来不及掩饰,就被老爷子这样直白地询问,整个人僵直着,良久,才说:“是。”
  老人的声音渐渐变得虚弱,仿佛失去了生机:“到底怎么说?”
  “说是在瓦子湾受到了日本人的袭击,重伤昏迷。”星意竭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爷爷,您不要太担心,大哥一定没事的。”
  老人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尊泥塑,星意就站在他的身侧,针落可闻的房子里,竟然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的一颗心越跳越快,忍不住伸手去拉爷爷的手臂:“爷爷……您没事吧?”
  老爷子终于动了动:“你跟我过来。”
  书房里的光线亮堂了许多,老爷子的背影略有些佝偻,走到一个橱柜边,弯腰抱出了一个盒子。他放开了拐杖,苍老起皱的手带了些微的颤抖打开了。
  他始终背对着孙女,声音显得疲倦低沉:“这些是我们廖家祖传下来的戒指,定亲的时候给了你母亲。后来她走前嘱咐说,等你长大再给你。”老爷子取下其中一个隔层,又露出底下
  一叠纸,“这些是我们廖家在下桥所有的地契。我同你大哥商量过的,他说他不要,都给你做嫁妆。”
  “爷爷——”星意有些惶恐地站在老人身后,“您为什么要交代我这些?”
  老爷子半抬起手臂:“你听我说完。廖家所有的财产,这一趟出来前我都交付给了你表叔,他很是老实可靠,以后有需要,你就找他交接。这是清单,也放在这里。”
  “爷爷!”星意终于不安地打断他,“您到底怎么了?”
  老爷子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小孙女一眼,大约意识到自己已经吓到了她,伸手拍拍她的手背,笑着说:“爷爷没事。你大哥也会没事的。”
  星意拼命点头:“爷爷您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他的眼神有片刻的涣散,旋即收起了盒子,重新放回了柜子里:“你记得,这些东西都放在这里。”咔嗒一声上了锁,他转身将钥匙放在孙女的手里,“行啦,说完也就放心了。”
  星意握紧了钥匙,有些无措地站着,看着老爷子缓缓坐回摇椅,试探着又喊了声“爷爷”。
  老爷子闭着眼睛,忽然咕哝了一句:“丫头,还记不记得咱们老家院子里那棵树?”
  星意点了点头。
  老人缓缓地说:“树下埋了一坛女儿红,是你出生那年埋下的。想着你结婚的时候就能喝了。爷爷等了这么多年……”他沉寂下来,长久地没有说话,星意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想要悄悄离开,才听老人轻声说,“……真想能喝上一杯。”
  星意听出他语气中的萧索之意,忽然心酸得难以自己,正要勉强开口,忽然听到佣人推门进来,急匆匆地说:“老爷子、小姐,叶督军回来了!”
  星意一下子绷紧了,她急着去问他大哥的情况,连忙出门下楼。
  叶楷正果然回来了,想是长途跋涉而来,风尘仆仆,人又消瘦了许多。她顾不上其他,急着问:“我大哥怎么样了?”
  他尚未脱下军氅,只是走近她,用力将她抱在怀里,低声说:“大哥我已经带回来了,在医院,尚未醒来。”她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他,可他已经放开她,声音低沉,“老爷子呢?”星意迟疑着说:“楼上书房。”
  “我有事和老爷子谈一谈。”他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旋即大步上了楼。
  书房的门半掩着,叶楷正进去的时候,老爷子穿着黑色长袍,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站在书桌边,站得笔挺。
  他反手带上了门,尚未开口,老爷子便问:“诣航现下怎么样了?“
  “我带他回了颍城,医师正在救治。尚不能断言生死。”叶楷正的声音无甚起伏,“爷爷,此役我败得彻底,日军舰队安然通过了瓦子湾,仅有四艘受到轻创,而他们以船上的炮台重创我31军,伤亡数千,31军军长肖诚如今依然下落不明。日军已经洞悉了我方意图,只可惜我功亏一篑,再无机会摧毁日本舰队。”
  老爷子闭了闭眼睛:“肖诚……是你那位侍从室主任,来接过我的那个年轻人?”
  他答得沉重:“是。”
  书房的窗打开着,寒风偶尔也卷着雪片飞进来,隐约还有街口报童的叫喊声。
  “急报,急报!叶楷正严正答复东京电报:丧国之约,断不可受!”
  ……
  叶楷正进门至今,尚没来得及脱下手套,只是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张纸,轻声问:“今次消息由日本的商船泄露出去。我已经让人查了,商船是这家公司的。”
  老爷子并没有接去看,只是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是我的错。是我将瓦子湾的事告诉了佐藤元。”
  温度似乎降至零度以下,所有一切,呼吸、目光、动作都凝结住了。叶楷正正视着老爷子,声音亦是倏无温度:“您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爷子长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青羽,我无言以对,也无从辩解。做了便是做了,那么多年留下的一点慈父之心,没想到害了诣航,害了那么多人,是我的罪孽。”
  老人家背转了身,不叫叶楷正瞧见此时自己的表情,只平复了呼吸说:“那日诣航送我回下桥,我无意间听到他和旁人在说瓦子湾的计划。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可是当日他走后,我接到佐藤元的电报,告知我他在两江的商船上……他说这一趟航程后,就不再回来。我看了看行程,才发现他可能会恰好经过瓦子湾。”
  “他再混账,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儿子,是诣航和星意的父亲。我怕他在瓦子湾误中了炮火,当下赶回了颍城。他走前告诉了我他的联络地址,我找到他的亲信,请亲信想办法转告他务必尽快通过瓦子湾……或者停留在原地勿动。”
  叶楷正看着老人的背影,心头一阵冰凉,却又莫名地被炙烤:“您难道不知道佐藤元与日矢上的关系?仅凭这两句话,就足以让日本人推断出我方的计划。”
  老爷子伸手抹了抹眼睛,转过身,直视叶楷正,身体微微颤抖:“当年我在鱼梁书屋,告诉每一个入学的孩子,读书救国,国家之兴亡务须记在心间。到头来,自己却铸成大错。”
  “我的孙子是好样的。可我害了他……”老爷子蓦然间仰头,老泪纵横,“青羽,此事全然是我的责任。”
  叶楷正看着老人,错失的良机,数千人伤亡,被毁的基站……这一切后果沉沉压在他的肩上,他愤怒,却也无措,房间里只有挂钟单调的声音,提示着他时间的流逝,可他依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请你……尽力救治诣航。”老人沉默良久,说,“不要牵连到星意。”
  叶楷正沉默许久,允诺说:“爷爷,星意是我的妻子。我向您和大哥都保证过,会照顾好她。”
  老爷子哈哈笑了笑,眼泪从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下来:“如果可以的话……”他蓦然收了声,又摇摇头说,“算了,没什么。”
  叶楷正闭了闭眼睛,从腰间解下了佩枪。美式勃朗宁手枪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再看老爷子,转身出门。星意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焦灼地盯着自己。他怔了怔,又往前踏出半步。
  身后传来一声枪响,随后是身体坠地的沉闷声响。
  时空仿佛都停滞下来,叶楷正看到星意惊愕的表情,她本就靠着二楼的扶栏,身体微微一软,几乎要滚落下扶梯。他想要走上两步去扶住她,可她半跪在楼梯上,已经挣扎着起来了,用她最大的力气推开他,跌跌撞撞地扑进书房。
  老爷子太阳穴上汩汩流着血,瘫倒在地上,手中还握着冒着青烟的手枪。
  警卫和佣人都惊慌失措地想要拥上二楼查看,叶楷正伸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慢慢走回书房门口。
  星意一步又一步,走得艰难而缓慢,最后脚下踩到了爷爷身体里流出来的血,终于像受了惊吓一样停住了,尖叫起来:“爷爷!”
  她仿佛醒过来了,跪在血泊中,伸手去摸他的颈动脉和脉搏,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身后有人伸出了手,想要替老爷子闭上尚睁着的眼睛,却被她疯狂地推开了,她转过身,看着慢慢靠近的叶楷正。
  她认得爷爷手里的那把枪——那是叶楷正的佩枪。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爷爷为什么要自尽?……
  所有的疑惑蓦然间涌上来,视线忽而模糊,又忽而清晰,星意忽然觉得像是有人在自己胸口剜了一刀,一口气透不过来,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护士的脸慢慢俯下来,带着笑意说:“夫人,醒了吗?”
  她慢慢支撑起身子:“这是哪里?”
  护士一边给她量体温,一边说了医院的名字:“督军说等你醒来就告诉你,廖诣航先生的手术十分成功。”
  她的头又一阵一阵地疼痛起来,一幕又一幕画面在脑海里闪回,满地鲜血,那把勃朗宁手枪……她下意识地坐起来,茫然四顾:“爷爷呢……他还在地上躺着呢。”
  护士连忙去扶她:“你身体太虚弱了,还不能起床。”
  可她竟然拦不住这个病人,病人下了床,赤着脚就往门口走:“我要回家。”
  病房的门被拉开了,年轻军人大步走进来,打横把她抱起来,放回了病床上,又侧头对护士说:“先出去吧,我来看着她。”
  她挣扎不过他的力气,被他放回床上,却仰着头,死死盯着他。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侧,面容英俊,却略有些苍白疲倦:“爷爷的遗体……已经收殓下葬了。”
  他说“收殓下葬”……星意确认自己听清了……那么,之前发生的一切就不是梦。
  爷爷死了。
  真的死了。
  眼泪瞬间滑落下来,她依然仰头看着他,
  轻声断续地说:“为什么?二哥,为什么?”
  叶楷正的指腹温柔而粗粝,替她擦拭眼泪,在床边坐了下来,轻声说:“你能冷静下来……听我说完吗?”
  她拼命抽噎着忍住,用力点头。
  叶楷正将佐藤元的真实身份隐去了,只说是老爷子早年一位故交,老爷子一时不忍,将机密透露了出去,酿成大错。
  星意用了很长的时间,去理解这个冗长的经过。她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神微微涣散开,除了偶尔一两声的抽噎,安静得仿佛已经睡着。慢慢地,她侧了身,缩起身子,将脸埋在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枕头里。液体沾湿了棉布,那种清凉的感觉正在蔓延到脸颊上。
  叶楷正看着她背对自己的纤瘦背影,听到隐约传出的压抑哭声,这一刻,真正觉得心如刀割,却又无法出声安慰,只能坐在床边沉默。
  “二哥,你……想要爷爷自尽吗?”她难以克制地问了这句话。
  叶楷正的心脏仿佛瞬间被捏紧了,所有的血液倒流上来,可他不敢开口。他想要老爷子自尽吗?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可他和自己妻子一样,敬重爱戴这位老人。
  但那把枪,是自己给老爷子的。
  那是他作为主帅的态度。
  星意最终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似乎有些累了,轻声说:“我不该问这个的。”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位故友……是什么人?”
  叶楷正踌躇了一下:“已经回日本了。你不认识。”
  她没说话,良久,哽咽了一下:“请你出去一会儿。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薄唇轻轻抿了一下,并没有站起来。
  她便又说了一句:“……求你了。”
  他终于还是站起来,走到门口的地方,又回头看了一眼,扣住了房门。
  年轻的督军就靠在病房门口,听到病房里星意的恸哭声,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一直在照亮自己的那点星光,正在渐渐暗淡下来。
  “督军,北平急报。”宋国兵小心翼翼地走近他,“需要您立刻回复。”
  他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再进病房看一眼的冲动,直起身,恢复了面无表情:“让护士照看好夫人。”
  叶楷正再回到医院,已经是一天之后。
  他先去廖诣航的病房,主刀医生在走廊上低声向他汇报情况:“……病人醒过来一次,因为失血过多,又睡过去了。恢复情况良好。”叶楷正站在门口,看到病房里星意也在,正趴在床边,似乎已经睡着了。
  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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