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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逐鹿-第2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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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无大爱,何以割舍?设无割舍,何言烈士?

“……吾国有不朽之儿女,概属我华夏无上之荣光!”

默默诵念着手札上的这一句,雷瑾目光凝聚。 深沉幽邃。 他已经被蒙逊手札中这句警语所感动,又或者是被这谢仲虽是一介匹夫。 却可全然不计功名利禄生死荣辱,概然赴义之行所感动,久久沉吟。

砚台中朱砂鲜红,宛然碧血,雷瑾推己及人,这时已然作出决定,便提起笔架山上搁着地湖笔,写下批示。

狼毫蘸朱砂,落笔如千钧,雷瑾目光中便有风云雷霆:

“……。 吾国有不朽之儿女,概属我华夏无上之荣光!

古人尚且千金市骨,吾岂不如乎?

准汝所请。 如拟办理。 ”

也许,谢仲父子的事迹,可以着令通政司、内务安全署大力宣扬一番?旌表忠烈,激励士气,此举或可与新一轮西域战事两相配合,不无裨益。

雷瑾默然思忖着。

西北幕府参政、长史府判工曹事蒯益匆匆跨上随从家仆牵来的马骡,在四名铁血营雪獒骑士和六名‘四通标行’标师的护卫下,蹄起蹄落,带起一路烟尘,轻驰而去。

蒯益在此之前,还在‘算学馆’中给一干进修‘数学’、‘算术’的官吏、试官吏、算学馆学子们讲学,但是在讲学的间隙,却有家仆匆匆赶到算学馆报信,蒯家地世交——西北幕府农牧工商署提举副使兼营造科主事王良已经到了古浪驿城,隔日便可抵达武威平虏堡。

蒯益是具有综合规划统一运筹的长才,他身为土木营造方面的大师巨匠之一,出身于久享盛名的土木世家‘蒯氏家族’,其祖上就是国朝初年人称‘蒯鲁班’的工部左侍郎蒯祥;而农牧工商署提举副使兼营造科主事王良,祖上则是皇朝初年土木营造大师蔡信的嫡传弟子之一。 蒯、王两家,谊属世交,又都是帝国营造行业当中的世家翘楚,蒯益、王良既是世交,又份属同僚,交情自非其他人可比,因此蒯益一听到王良已经抵达古浪驿,自然是飞骑匆匆,急着赶去与老友会面。 (蒯益、王良 见于 第十七卷 望蜀 第三章 步兵军团 等章)

策骑挥鞭,蒯益一行一路急赶,到了古浪驿城。

在城中驿馆之前,蒯益游目四顾。 却见那驿馆的门首,车马暄腾,络绎不绝,颇有不少迎来送往地官吏、商贾进出。 一眼望去,来来去去之人尽多衣饰锦绣气度不凡之辈,然而所有来往之人的坐骑或者挽车役畜,尽是骡、驴、骆驼之类。 其中绝无马匹地踪影。

西北地官吏倒也不是真个如此清廉奉公,而西北的商贾也并非勤俭成习不尚奢靡。 个中原由在于西北幕府地对外用兵,历年从民间大事征用搜刮马匹以资军用,是以雷瑾治下的西北,虽然地处良马产地,控制着许多牧场,在大力奖励养马育马驯马、励行‘马政’地同时,还想方设法从异国外域大量购入良马、健骡、骆驼、毛驴等挽乘役畜。 但马匹在民间仍然较为稀缺,往往有价而无市,无论是官吏、商贾,还是巨族豪门,马匹都是不太多见的了。 就是蒯益这等西北高官,又是名闻帝国南北地大师巨匠,出行代步现在也只能以‘马骡’充为坐骑了。 至于在蒯益身边扈从护卫的铁血营雪獒骑士和标师们,也同样如此。 他们的坐骑也都是一式的‘马骡’。 其实这还算是不错的,在蒯益以下,比他品阶更低的官吏们自备坐骑的话,多半只能使用‘驴骡’、关中大驴之类地挽乘役畜,要不就只能租赁车马商行的骡车、驴车甚至牛车代步了——现时的西北,即便是‘河西会’、‘白马盟’、‘麻城约’这样实力雄厚的大型车马船商行。 几年以来也没有补充多少马匹,更惶论那些规模较小的车马行商号了。

蒯益对此中原由亦是了然,而驿馆门首那些个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的官吏、商贾,想必也都是以拜访和求见‘提举副使’王良的名义致送礼金规例者居多——毕竟农牧工商署的职权,着实不小,而王良又是身居提举副使官职地高官,且还兼理着农牧工商署营造科的印把子,实权在握,动辄影响着多少相关人等的生计,影响着多少官吏擢升与迁调的仕途。 那起子下属官吏、地方官吏和商贾们收到上官莅临的消息。 又岂有不来烧香拜佛之理?

类似这等官场应酬迎来送往之事。 蒯益自己在‘判工曹事’任上多年,早已见惯不怪;再比如。 每逢年节、应酬,蒯府收到下属和商贾‘敬奉’的各种‘规例’(银钱和各色礼品)也不知几多。 虽然这都是些官场上地陋规,却已上下相沿成习,根深蒂固,其中不但牵连着太多人的利益,又还牵扯着方方面面人情、面子等复杂到只可意会的事儿,因此总是很难彻底清除断根,即使一时强力革除,过后不久便又会变通名目,死灰复燃,甚至蔓延为烈。

雷瑾当年崛起于西北,变革图存,整肃积弊,种种施政治军的举措可谓是大刀阔斧,更不乏霹雳手段。 但是在对待官场和民间沿习已久的陋规上面,为着政局的稳定、施政的顺畅起见,雷瑾治下的西北幕府也不得不与种种陋规相妥协,还得顾惜着上上下下的人情、面子,默认和容忍一些官场和民间的陋规在某种程度上继续存在并沿袭下去。 进两步,退一步,甚至退两步,才进一步,这就是政治地现实。

说起来,西北官吏地俸禄粮饷已经相当丰厚,比诸帝国四境之内其他省分的官吏,绝对只高不低。 但就是这样,雷瑾及其幕府,也还是必须容忍许多‘规例’银钱继续以种种名目地官场‘陋规’形式存在下去,非但不会将此类陋规裁定为贪赃枉法之举、违法乱政之行,甚至还要在某种程度上予以明文认可,以免人心不稳、政局动荡。

西北幕府在这点上,其实可以着手去做的事情并不多。 经过历次的整饬革新,西北幕府明文厘订诸多法令条例,在严厉禁止某些‘陋规’延续的同时,也对官民上下默认的某些‘陋规’加以规定、限制、约束,尽可能将各色‘规例’ 有条件的纳入公库帐目的监管,使其公开而有例可循,从而尽可能将那些 ‘陋规’置于监察体制和奖惩体制的制约之下,尽可能缩小了营私舞弊的机会,使诸般种种的‘陋规’存在,处在相对可以控制的境地。

雷瑾及其幕僚们,其实早就认识到。 官场以及民间地‘陋规’,既然能够一直存在并且代代沿习,就必然有其能够顽固存在的道理和原由,绝非有司严令查禁就可一夕绝迹那么简单。 人非圣贤,皆有七情六欲,如果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世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政治,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事情。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当权柄政者必须学会与自己深深反感和厌恶的那些人或者事同处共存,才能做到以退为进,以迂回促变革,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 为了维系局面地稳定,暂与陋规为伍。 睁只眼闭只眼,难得糊涂,亦是人世间不得已的一例。

蒯益在西北为官数年,如今已然明了其中地门道,对于形形色色的官场陋规,他早已是见多不怪,处之泰然,毕竟不少官场上的‘陋规’已由西北幕府颁布法令。 在某种程度上予以有条件的明确承认,他蒯益又不是东林党人、复社中人,更不是以清流自诩的儒生或者西北幕府下辖监察院的查访使、审计院的审计官、税课提举司地税务巡检、度支司的稽查使,犯不着对此大唱反调,更犯不着斥责、谴责、唾弃、弹劾或者查处那些忙着赶到驿馆致送‘规例’的官吏和商贾们。 至于民间士庶百姓中间通行的一些‘陋规’,他这位‘判工曹事’就更没有置喙的必要了。 诚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官者各司其职才是本分——移风易俗,革除鄙陋之事,那是礼曹、通政司、弘文馆乃至地方官府的分内职司,刑法曹、审理院、提刑按察行署等衙署也可在各自职掌范围内插手其中,但是工曹衙门既无此类职权也无合适理由,如果他蒯益越俎代庖,擅自越权,那就是犯了官场大忌了。

蒯益这厢在驿馆门首。 刚自下了坐骑。 就听步声橐橐,驿馆大门中忽拉拉涌出一帮人来。 绯袍锦绣,幞头革履,却是‘提举副使’王良已经闻讯迎了出来。

两下里长揖作礼,抢着互致寒暄,具道契阔,继而把臂而行,蒯益、王良两个有说有笑,相当热络亲密,一行人很快进入了驿馆。

两位因为公务繁忙而久未碰面的老友,在王良临时下榻的馆舍中,瀹茗品茶,相谈甚欢,从当前时局谈到西域地理,从风俗谈到民情,从妻儿家事谈到饮食器具,时光悄然流逝,浑然不觉一壶‘蒙顶石花’冲瀹已经七水。

“七水之后,茶香不减,喉间倍觉甘润,茶味直抵胸臆,痛快淋漓之至,天色向晚,竟是不觉矣!”王良笑向蒯益道,“古浪驿有‘夜未央’所辖‘竹林雅舍’地分号,据说做的番菜颇为可口,兄长可愿一试?”

西北现时的番菜馆,大抵在武威、张掖、兰州、秦州、长安、重庆、成都、云南府、哈密、亦力等都会繁华之地开张较多,其他地方则较少。 古浪驿城比数年之前扩展了几倍,市面相当之繁华,但此地能有番菜馆,却是完全因了它地近武威平虏堡的缘故;古浪驿又是抵达平虏堡之前最近的一个驿城,许多来往官吏、商贾都要在此地作一短暂的停留休憩,西北时新地番菜在本地流行,自然不会晚于武威。

蒯益闻言笑答:“贤弟安排就是了。 说起来,武威‘一品香’可能是西北最早的番菜馆,平虏堡的‘江南村’、‘醉琼林’也很有名气。 ‘夜未央’的‘竹林雅舍’还要稍微晚一些,但是后来居上,与西洋传教士经常光顾的‘裕珍园’齐名。 ‘竹林雅舍’的番菜,我也吃过,什么番茄牛尾汤、炸板鱼、出骨鹌鹑、牛排、勃郎布丁、葱头汤、煨黄鱼、牛舌、通心粉雀肉,有些还合口味,有的尝过一次就不敢领教了,只当是尝鲜,吃个新奇吧。 这番菜价格昂贵,一般人也委实吃不起,象‘裕珍园’的番菜大餐,每位至少一块银圆,就是只点些糕点小吃也要每位银毫五角,这还不包括堂彩(即小费)、酒水在内。 一块银圆,足够办三四桌上等的十人大席了,奢侈啊。 想必这‘竹林雅舍’古浪分号的口味,也不会比夜未央总店差到哪里去吧?”

“这倒没有正经吃过。 ”王良呵呵笑道。 “上次从武威去长安,倒是在古浪吃过‘竹林雅舍’送到驿馆地洋炉鹅和炸猪排,味道还不错。 当时‘竹林雅舍’地分号掌柜很是推介了一番,只是行程匆遽,未及一试,今儿正好与兄长同去品尝一下西洋风味。 ”

“好啊。 ”蒯益随口应道,又问:“你不是一直在长安坐衙办公吗?现在这个时候。 怎的有空来平虏堡?是有什么紧要地公事么?”

每年开春,农牧工商署照例都是极忙的。 公务很是繁重,身为提举副使的王良很难拨冗脱身,远离长安的官署。 工曹虽然也自有很多事务处置,但却怎么比不上农牧工商署地繁忙。 因此这个时候,王良离开长安,必然是有什么原因在的。

“哈,这次是侯爷飞笺来召。 却不知道有什么紧要事情。 我这不是赶着来平虏堡谒见侯爷么?就让衙中‘提举佥事’代为署理衙务了,幸好这人精细明白,很是得力,否则农牧工商署这一摊子事,怕是会出些乱子了。 ”

王良却也有些疑惑,就这么说着。

蒯益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想是侯爷有什么新地打算吧。 过得几日就知道了。 ”

话虽如此说,蒯益却想到王良乃是土木营造方面的大才,管着农牧工商署营造科。 侯爷这次将其从长安召回,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 而工曹方面恰好与农牧工商署有着密切的公务来往,说不定工曹也将有份参与这次的事。

是否如此,想必过得几日便知道了。

是打算营造什么吗?

蒯益在心底里暗自思忖。

飞雪带春风。

雪霰扑扑,打在窗纱上,带着一股子阴寒。 入骨沁肌。

蒯益、王良在滴水檐下换下油靴和斗篷后,递了名刺签到,便进了值班房坐等传召——平虏侯这会子还未入堂升座,被安排觐见的官员便都得在值班房里等着召见。

他们俩被安排在同一时间觐见平虏侯雷瑾,这从侧面印证了蒯益几日前的一些猜测。

值班房内烧着火炕,炕下还有着两个大火盆,人在房中,倒也还算暖和。 蒯益便从自家仆人携来地剔红提盒中取了一瓶雷氏大酒庄出产的‘状元红’本地黄酒,也不使唤仆从,又径自取了值班房里烫酒的一个锡壶儿。 再从屋角棉袱儿包着的暖缸子里。 亲自舀了一大勺儿滚烫的热水倾入烫酒锡壶中,估摸着水面可以浸没瓶颈。 这便将盛了酒的陶瓶浸置其中,又少少添了点水,再盖上锡盖儿,就在炭火上烫起酒来;而王良却也不甘后人,却从自家的藤编提篮里取了几个油纸包,又有几个小食盒,打开来摊在桌子上,不外乎是油炸花生米、五香豆腐干、焦香黄豆、细切的酱卤熟牛肉、炸春卷、去骨糟鹅肉、去骨糟鸭掌这类地下酒小食,打谱儿便是要与蒯益有肉同享,有酒同当,分甘同味了。

官吏坐等传召,自然是不知确切时候的,有时也许一到即可觐见,有时他们却要等上半天,总要看平虏侯是否空闲以及事情是否紧急而定。 因此在值班房坐等召见,在签押房坐衙办公、在大堂候命办差的官吏们都是一样的章程,在公务闲暇、上值休憩、坐等召见之时都允许各人酒食自便,喝点小酒儿暖身,用点糕点小吃垫饥都是可以的。 这也是有见于西北苦寒,雷瑾体恤臣下幕僚,不顾幕府威仪,无视清流谏议,额外加恩,特意明示下来的上值坐衙章程之一,但一应酒食,概须坐衙、候见地官吏自备,却不会从公中为此开销半个铜子,且还不许贪杯误事。 因此许多有经验的官吏每遇上值轮班或者坐等召见,都会事先备下一些酒食,着随从仆役以提盒、提篮盛了带到衙门的值班房,得闲便用点儿酒食,而且官吏们还往往喜欢在值班房里互通有无,分甘同味,交换自备的酒食,又或者如蒯益、王良这般一人出酒,另一人便出下酒小菜,好似民间黎庶‘打平伙’‘出份子’的情形一般。

蒯益、王良都从家里自带了酒食坐等着召见,当下便在炭火边你一杯我一筷地吃喝着。 各自说些闲话。

就在这时,厚重的门帘子一动,两个人一前一后步入值班房。

走在前面的是挂着西北幕府参军衔、参政衔的堪舆署提领使司马翰,随后而入的则是挂西北幕府参军衔、参政衔地马锦。

马锦地秘密身分‘秘谍总部总管兼夜枭堂主管’,向来都属于机密事项,对外不予披露,仅幕府内部极小部分幕僚清楚这一点。 即便是蒯益、王良这样地幕府高阶官员。 虽然也隐约猜到一点马锦地秘密身分,但并不能确信。 他们对马锦地了解可以说相当模糊。

虽然是这样,蒯益、王良在面对马锦的时候,仍是本能的有些疏远。

而堪舆署提领使司马翰,这位堪舆师出身的幕府高官则多多少少有些神秘色彩,其子司马宜又是军方高级将领,护卫亲军第二军团的‘司马’,可谓是父子双贵。 自然不容他人小觑。

正在吃喝闲谈的蒯益、王良,见司马翰、马锦二人进来,连忙起身拱手作礼,心中却是一动,隐约有了些猜测——这两位品阶俱高的大人,那可都是真正掌握实权地大忙人,平日里难得碰上一面,且在幕府中的实际地位也比蒯益、王良高出一线。 今儿。 这两位也早早的来到值班房,其中意味就大堪玩味了。

肯定是侯爷有什么大事,需要召集幕僚问策了。

蒯益、王良两人心下暗自想着,揣摩司马翰、马锦两人到来的背后有些什么玄机——

他二人虽然不太清楚马锦此人具体管着些什么重要公事,但是作为堪舆署正印官的司马翰提领使大人,他手上有多大职权。 蒯、王二人却是较为清楚的了。 堪舆署,虽然名义上仅仅是提领督察西北幕府治下的堪舆风水事宜,实际上的权力却是相当不小,譬如规制和督察与山川田地风水形势相关地农耕、畜牧、樵采、伐木、狩猎、取石、挖沙、疏浚、采矿、立城、营造等事项,依照诸般堪舆法例或禁或准、或奖或罚;再譬如审查核准商民开掘采矿的备案申请以及定期不定期的督察等等。 除了与堪舆风水相关的这些事务之外,堪舆署还掌管着一应军民地图以及山川水利、河渠航道、城防驿道、矿场坑洞、工厂作坊、城池屋宇等营造工程图式的勘测、绘制、入档,又受命监管印书馆、书局、印厂等官民商号印刷出售地图之事。 司马翰掌管下的堪舆署,因为其职掌地缘故,与工曹和农牧工商署两个衙门素来便有频繁的公事往来,彼此扯皮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少。 蒯、王二人当然清楚堪舆署绝非什么清闲衙门。 司马翰即使有着不少得力的副手和佐贰衙官分担其公事,也是比较忙的。 那么又是因为什么样的事情,侯爷需要传命召见这位提领使大人呢……

不提值班房内候见的几位官员心底如何揣摩,这几位当下里互相一番施礼寒暄过后,便即围坐向火,各自心里暗自思量揣测的同时,亦在吃喝闲谈当中,巧妙试探彼此的口风,然而他们很快发现这完全是徒劳,平虏侯事先并没有透露什么风声,都有点儿云里雾里的茫然,头痛着等会集议问策时,该如何言语应对才好。

雷瑾并没有让手下地几位重要幕僚在值班房久等,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几个人便在近卫地引领下,直抵北房厅堂一侧的暖阁。

暖阁之内,除了上首端坐地平虏侯外,长史府长史刘卫辰、内记室绿痕夫人也赫然在座。

几位幕僚略一扫视,心头凛然,看起来事情还不小,忙都抖擞精神,见礼如仪,各自落座。

雷瑾先自问了一些与堪舆署、工曹、农牧工商署有关的政务公事,司马翰、蒯益、王良三人亦在各自职掌范围之内,恭谨扼要的回了话。

所谓察人见事,下属幕僚当面回话必有谈吐,若是以公文回覆则必有文案议论,其间便有微妙之分别,迥然之差异:有的据理度势。 明白直截;有地含糊其辞,观望犹豫;有的直言无隐,了无城府;有的文过饰非,支晤搪塞;有的明理灼识,直谏敢言;有的左右摇摆,毫无主见;有的明察秋毫,洞见幽微;也有的周密细致。 成竹在胸等等。 总而言之,一个人地阅历、见识、胆略、心胸、才干、机智俱都涵容在其谈吐举止、文案议论之中;而一个官吏的才具、心胸。 无论其人城府多深,亦会在其谈吐、议论中有所反映流露。 虽说这并不能一概而论,然而窥一斑可知全豹,从一个人地谈吐、议论中剥离那些微妙得只可意会的细节,透视细节背后所代表的真正含义,再以之衡量下属官吏的才识胆略,却也是自古以来上位者识人用人的常规和抡才正途之一——阅历已多胸有丘壑之人。 不敢说以此看人识人,就能一看一个准,八九不离十,但是要藉此看清一个人的才识心胸,却也至少能有四五成以上的把握。

但凡上官垂询,下僚地当面回话或者撰文陈述,也必是上官衡量下属才识心胸的机会。 雷瑾今日的问话,以及司马翰、蒯益、王良三人的回话。 亦由内记室按照惯例一一记录入档,日后将成为简拔人才、考成升黜之时的参考依据之一,这其中便有着施政、吏治方面的长远考量,包含着不以个人一时之好恶来决定官吏仕途前程的深意,在此亦不必多说。

三位幕僚的当面回话,与雷瑾之前从其他途径了解到地情况大体吻合。 雷瑾对此还是比较满意的,所以当下也就不再细问,直接转入正题。

“我西北自开府以来,开疆拓土,生齿日繁,幸赖诸位幕府同仁戮力同心,得以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政通人和,兵精粮足。 我西北境内已见得几分太平安乐的繁华气象。 但西北幅员辽阔。 其暇荒边陲之地犹不免鞭长莫及之忧,而自军兴以来。 西域战事频仍,葱岭以西,时有暴乱,动荡不宁,民不能安。 为今之计,本侯欲设重镇于河中之地,置新城,设官署,以之镇压不臣,绾毂西域,诸位以为如何?”

雷瑾的话一出口,四座一时鸦雀无声。

什么才叫“重镇”?什么才是‘绾毂西域’?

那可不是在西域兴建一座雄城就算完事的谋略,而是百载千年的大计远景。

起码也得委派一位元勋重臣坐镇于斯,聚兵囤粮,以带甲十万之数威慑四方,才称得上‘重镇’,才当得起‘绾毂西域’地重担。

然而,西域之地,自蒲犁高原以西,距离西北幕府的中枢腹心不啻万里之遥,道远路遥,往返不易,万一坐镇于斯的元勋重臣拥兵以自重,中枢势难有效制约,恐怕尾大不掉之祸,为患之烈犹甚于敌矣。

如此一来,未雨绸缪,防微杜渐的分权制衡之道,便是置重镇于西域的题中应有之义!

但是,无论谁最先提出分权制衡,都必然得罪将来奉命坐镇西域的元勋重臣。 一时之间,谁又能断然下决心做这样的恶人呢?是以四座尽都保持缄默,这出头鸟不好当,其中利弊就得盘算清爽才行!

“在河中地区置一重镇,固所宜也,卑职并无异议。 却不知侯爷已经属意于哪位大人担当绾毂西域之重任呢?”作为文官一系的首脑人物,刘卫辰打破了暖阁中的沉寂——目下的西域,元帅郭若弼、副帅马启智统率地西路兵马,实力雄强,已经足够让文官们警惕,若再予绾毂西域之重任,便是大失制衡之道,恐怕文官、言官以及儒生们都要群起鼓噪了。

蒯益这时却对自己被雷瑾召见地缘由有所憬悟,工曹、农牧工商署的职掌向来都与土木营造关联甚密,眼下既是说要在河中地区置一重镇,也就意味着在不久地将来,打算派征徭役、开工筑城了。

这么说来,与工曹有关的,也无非就是筑城方面的事项了,对他蒯益而言,这却是会者不难。

蒯益想到此处,便已将先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紧张心思抛之脑后,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这时他偷眼一瞥,却见身侧的王良。 脸色也倏然变了一变,如释重负,显然他也想到了其中地关节。 对于他们这些工匠世家出身的幕府高官来说,如果只是土木营造,实心任事就可以了,没什么难的,他们真正担心的反而是仕途上的暗礁、激流。

“呵呵。 重镇‘河中’,干系极大。 诸位可视之为‘战时陪都’。 ”雷瑾当然知道此事轻重,肃然说道:“日后若形势确有必要,正式升格为‘西都’,亦无不可。 ”

刘卫辰、司马翰等幕僚闻之无不震动。 雷瑾的话,分明就是仿本朝太宗皇帝‘以天子守国门’之旧制,乃是平虏侯准备亲临敌前、坐镇河中的前兆,大战风云。 近在眼前。

委派元勋重臣一员统摄西域军政?显然,平虏侯不满足于此,而是有心加速西征步伐,西域也从此多事矣!

这一举动却是牵连甚大,多年‘割据’,在事实上已经自为一国,但在名义上仍然打着‘尊王攘夷’旗号地西北幕府,亦将迎来大变动。 整个西北幕府的统治重心将因此举而向西迁移,幕府治下所有地衙署都要做西迁的准备和留守的部署了。 这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动作,官署、人员、粮秣、邮驿都将有所变动,需要统筹调度的事情,实在太多。

在座的幕僚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言反对——面对威权日重的平虏侯。 若是没有充足地理由和证据,任何人都难以扭转雷瑾的意志,谁敢给自己找些不自在呢?

明乎此,在座之人这下都明白了,这次召见不过是平虏侯向在座的几位幕僚预先吹风,让他们有所准备而已。 显而易见,雷瑾在这事的大方向上已然作出了决断,要的只是他们的听命行事,并非真的需要他们的献计献策——至于涉及到具体事务如何着手操办,则又不在此列。 亦即是说。 平虏侯传召他们议事。 目地就是把已经决定的事项交办下去,尽快筹办。

“西域河中地区。 ‘撒马儿罕’算得上头一个通衢大邑。 ”曾经游历四方的堪舆师司马翰,这时马上提出一个建议,“此地西连波斯,南临印度,东望中国,四方通衢,堪称要冲。 撒马尔罕以前曾是花剌子模的都城,虽然被蒙古攻陷,摧毁殆尽,但‘跛子’帖木儿称帝时又得以重建兴起。 撒马儿罕农桑繁盛,可兴轧棉、丝织诸业,绾毂西域当可以此地为枢纽重镇!”

“司马大人此言很有道理。 ”刘卫辰插话道:“撒马儿罕这个地方,〈魏书〉上称作‘悉万斤’,到隋唐之时则称为‘康国’、‘萨末建’、‘萨秣建’等等,蒙元帝国的古籍则有‘寻思干’、‘邪米思干’、‘薛迷思加’的记载。 本朝以来,方称‘撒马儿罕’。

撒马儿罕在粟特水(‘泽拉夫尚’河)以南十五里,环城多水渠,其水即引自粟特水。 此地水渠密布,土地肥沃,其周围荒漠则干旱荒凉。

撒马儿罕城,现有内外三重,开有四个城门,城内占地很广,水渠纵横交错,将其设为陪都,利用已有地城池,倒可省下我们许多气力,也免去士民百姓的徭役辛苦。 ”

“没错。 粟特水,〈隋书〉又称‘那密水’。 逆粟特河谷而上,即可抵达撒马儿罕。 粟特河沿岸繁荣兴旺,举目所见,尽是棉田、果园、草地、水渠。 古时昭武九姓,赖以蕃息,通商四方。 ”司马翰笑道,“撒马儿罕有很多能工巧匠聚居,生产的帐篷、铜器、酒具、马具、织物、棉布远销四方。 撒马儿罕的手抓饭和烤馕,在亚剌伯很有名。 那里的烤馕松软香甜,手抓饭味道也不错,就是做饭时间比较长,他们要两三个时辰才能做出一道手抓饭。 ”

一直不吭声的马锦笑了笑,说道:“其实除了河中的撒马儿罕,古时伊儿汗国的国都‘桃里寺’(大不里士)也可以考虑,还有波斯伊剌克的‘报达’(巴格达),滨临黑海的‘谷儿只’(格鲁吉亚),‘阿哲儿拜占’(阿塞拜疆)也可考虑。 ”

司马翰叉着十指,说道:“马大人说地桃里寺、谷儿只、阿哲儿拜占当然都不错。 是可以考虑,但‘撒马儿罕’早就在我方掌握之下,眼下是最为现实,也最有可能地‘陪都’选择。 而且撒马儿罕西进波斯,南下印度,北进咸海、黑海都比较适宜,至于以后是否需要另择陪都。 还可视今后的形势变化酌情而定。 愚见以为,不管是否选择撒马儿罕作为绾毂西域地枢纽。 当前形势下都暂时不宜大兴土木,派征徭役。 ”

“诚如马参军所言,河中并不是唯一选择,以本侯之见,滨临地中海的‘大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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