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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春-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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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娇瞪他们:“你们这群媒体奴隶!电视儿童!”她随便点了个电影,坐回床上,坐到了狄秋的身边。
狄秋问她:“那我们现在看什么?”
白玉娇说:“随便点的,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你了解下洁洁的这个现任,说不定他是个变态色`情狂,那你就有胜算了。”
狄秋重申:“我们没什么的!”
“那你这么积极找她干什么?”白玉娇不解。
狄秋说:“她有过个女儿,小女孩有点话想和她说。”
白玉娇连翻两个白眼:“不知道该说你是烂好人还是做事不过脑子,只有女人在你面前哭的时候你才能给她递纸巾,不然她会以为你是神经病!”白玉娇恍然大悟,“哦!怪不得你被她打!”
何大侠坐到白玉娇另一边,侧着身子看狄秋:“你被洁洁打?”
白玉娇道:“还是被小灰打的?”
“小灰干吗打你?”
“小灰帮洁洁出气啊?”
狄秋摆手叫停:“我承认,我闲着没事,不找点事情折磨折磨自己我浑身难受,行了吧?打我的是洁洁,和小灰没关系。”
何大侠说:“她有神经病的,疯起来不止打人。”
白玉娇道:“不要背着别人讲她坏话啊好?”
“我当面讲的啊。”何大侠歪在床头,“做鬼的好处之一咯。”
白玉娇摇摇头:“你讲别人坏话别人听不到,讲好话别人更听不到。”她又说,“不过还是比做人强一点。人呢,好话不敢说,坏话说太多。”
何大侠道:“人呢,爱又不敢爱,恨又没法完全恨。”
狄秋道:“做人没有你们说得这么差吧?”
何大侠道:“你说世上为什么再没有像高更像莫奈那样的画家,因为他们做了鬼之后就不想做人了,死活不去投胎。”
“啊?法国的事你都知道得这么清楚啊?”狄秋说。
何大侠说:“那杜甫,李白,中国不也再没有了吗?你在死人的世界里游荡,你难道没见过几个很古老很古老的游魂?”何大侠看着狄秋,还问他:“那你说说做人有什么好?”
白玉娇咯咯笑,道:“千万不要说能吃能抱能亲能摸啊!”
狄秋怔住,何大侠抢着道:“吃饱了还是会饿,喜欢吃的东西吃太多还会撑得难受,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也还是会分开,考拉都不可能一辈子都抱着棵桉树不撒手。别人一个眼神就患得患失,总是不满足,总是想要更多,十岁的时候想一眨眼就到二十岁,二十岁了又想一眨眼回到十岁,三十岁还没发达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四十岁就开始倚老卖老了;没钱的时候天天幻想买豪宅,买豪车,一旦发财又开始怀念过去柴米油盐,抱怨人心不古,社会险恶;身体上就更别说了,冬天会怕冷,夏天又怕热,跳起来没站稳就得瘸一个月的腿,七天不喝水就会死,那么多神经那么多血管那么多细胞,随便一条,随便一个出一点问题就可能会死。死了才好吧,死了就没病没灾,也不至于成为谁的负累,不至于再浪费资源,人死了,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了,穿拖鞋也能进五星级酒店,男人喜欢男人就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就喜欢女人,反正鬼又不需要传宗接代,鬼又没可能得艾滋,鬼才不管别的鬼怎么评判,鬼也懒得评判别的鬼,鬼管个吊。”
狄秋认真地问何大侠:“你们家人是不是从来没给你烧过纸钱?清明节也没给你上过坟?”
白玉娇哈哈大笑:“大侠,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想自杀了。”
何大侠打了个哈欠,看着笔记本屏幕。电影早开始了,一席昏暗的饭局上一群人卢皂地讲着上海话。
白玉娇忽然以一种探究的口吻问他们:“你们说,舔眼睛是什么感觉?”
电影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高声地讲着一个男人舔一个女人眼睛的事情,引来众食客哄笑。笑声散去,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了,床上一狐两鬼齐刷刷看过去,小灰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子,盯着白玉娇:“你哪位?”
白玉娇道:“我是洁洁的朋友,你忘记了?我们见过的,小灰是吧。”
何大侠问狄秋:“你和她怎么认识的?”
狄秋没响,看着小灰。小灰把早点扔到了桌上,阖上了电脑,扫了眼白玉娇,伸手去推洁洁,道:“啊是倷喊转来葛人啊?”(啊是你叫回来的人啊?)
洁洁抬了抬胳膊,把被子卷得更紧。小灰对白玉娇笑了笑,坐到椅子上,点了根烟。白玉娇忙辩说:“电脑我进来的时候就开着的,可能有鬼。”
狄秋咳了声,何大侠飘到了小灰身后,蹲在桌上,张开嘴巴啃他的脑袋,小灰呼香烟,烟从何大侠的鼻孔里钻出来。狄秋和白玉娇都看笑了。
小灰说:“你等等吧,她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了。”
小灰叼着烟,从塑料袋里翻出个粢饭团,他问了白玉娇一声:“你昂(有没有)吃过早饭了?”
白玉娇说:“你买了茶叶蛋没有?”
何大侠问狄秋:“她和人都这么自来熟的啊?”
狄秋说:“她一口气能吃十颗茶叶蛋。”
白玉娇说:“给我一颗就好了。”
何大侠琢磨地说:“哦,看来她不喜欢你这一型的。”
白玉娇冲何大侠鼓了鼓眼睛,狄秋打个哆嗦,坐到床尾,何大侠飘在小灰头顶,踩着他的脑袋转圈。小灰递给白玉娇一个茶叶蛋,又问她:“豆浆啊要?”
白玉娇道:“你和洁洁怎么认识的啊?”
小灰看她,没响。
何大侠又来问狄秋:“她脸上的疤是胎记吗?”
狄秋说:“你自己问她啊。”
白玉娇慢慢地剥着蛋壳,小心地咬了一口茶叶蛋,狄秋没来由又是阵哆嗦。白玉娇笑着道:“我脸上是胎记,天生的。”
小灰笑了笑,把衣服撩起来,说:“我也有胎记。”
他的胎记像被野兽啃了一口,也是红色的。白玉娇一愣,没话了,捧着茶叶蛋吃。何大侠飞下来,道:“我也有,脖子后面。”
他看狄秋,狄秋抬手摸了摸右边耳背,何大侠飘去了他身后,说:“你的胎记像星星。”
他伸手摸了下,鬼的触感冰凉,狄秋半低下头,捂住了耳朵。何大侠又说:“十字星。”
这时,洁洁醒了,她揉着眼睛翻身仰躺着,一头打哈欠一头去摸床头的香烟和打火机。她点了根烟,吃了两口才睁开了眼睛。何大侠问狄秋:“你说她有个女儿?”
狄秋看看洁洁,点了点头,说:“有过。”
“怎么死的啊?”
“我没问过。”
“你不好奇吗?一个人是怎么变成了一个鬼。”
狄秋耸肩膀:“反正人都会死,结果都一样。”
何大侠笑说:“你刚才还说做人没那么不好。”
“有什么内在联系吗?一部再好看的电影也总是会结束。”狄秋说,站起来和白玉娇挥了下手,指指门口。白玉娇根本不看他,她和洁洁打招呼,道:“你醒了啊!”
小灰吃着粢饭团,嘴角沾了几粒米饭,说:“你朋友。”
洁洁眼皮都没抬一下,抓了抓头发,继续吃香烟。白玉娇在床上坐下了,她的茶叶蛋还没吃完。
洁洁问了句:“你来找工作的?”
小灰问:“苏州的还是外地的?”
白玉娇看看洁洁,又看看小灰,小灰微笑着,道:“有什么工作经验?”
何大侠难以置信:“你朋友的生活不至于这么艰难吧?去当服务员,清洁工,洗碗扫地干什么不行啊?”
狄秋说:“有钱又有闲,不老又不死才最恐怖!”他使劲和白玉娇招手。
洁洁又问了句:“我们在哪里见过?十全街啊?”
小灰问:“你才毕业?”
洁洁说:“二十五有了吧?”
白玉娇说:“够大了。”
洁洁说:“太大了。”
何大侠大笑,他飘到小灰身后,学着小灰的样子,撑着额头看着白玉娇的方向坐着,他还模仿小灰的声音,小灰的腔调说话:“这个女的好骗的,估计因为脸上的胎记经常被人指指点点,心里有点自卑的,说点好听的哄哄么就好了,小case。”
白玉娇说:“我给你一个我的电话吧。”
洁洁笑出来,声音欢乐,她从床上下来了,身上只有内裤和一件吊带衫,她走到小灰边上,掐灭了香烟,拿起小灰喝过的豆浆喝了两口。
何大侠还在学小灰,眼神游到了洁洁身上:“女人……小case。”
洁洁在看白玉娇,看一会儿,视线移开一会儿,但还是会看她。她的目光偶尔和狄秋的目光碰上,屋里没人说话了,鬼也不响。良久,洁洁才说:“你很缺钱啊?”
白玉娇摊了摊手。洁洁点香烟,擦亮打火机,给小灰也点了一根,她靠在桌边,一只脚踩着小灰坐着的椅子的转轮吃香烟。小灰呼了口烟,问道:“你等下有没有空?”
洁洁皱眉,抖烟灰,不悦道:“倷囊夯?”(你想怎么样?)
“你还怕同行竞争啊?”小灰笑着拍了下她的屁股,洁洁丢掉了烟,骂了声:“神经病。”往门口走去。
狄秋让开个位置,洁洁走了,白玉娇还留着,小灰吃完了粢饭,一直呼香烟,他和白玉娇道:“她是真的有神经病,不用管她,你啊有名字的啊?”
“叫我小白好了。”白玉娇说。
洁洁又回来了,猛地撞开了门,喊道:“何小灰!厕所又他妈的堵了!”
小灰叼着烟起来,跟着洁洁出去了。何大侠和狄秋比眼色:“嫉妒使人类进步。”
狄秋望着白玉娇,白玉娇把桌上还剩的一只茶叶蛋拿起来剥了吃,她也看狄秋,耸肩膀,耸眉毛,什么也没说。
狄秋再看那镖盘,忽而问何大侠:“你是不是很担心小灰?”
何大侠说:“鬼能去听免费演唱会!”他四处乱飞,问狄秋:“最近有一场,你要不要一起去?”
“什么?”
“演唱会啊!”何大侠飘到了门口,小灰从外面进来,恰穿过他的身体,小灰问白玉娇:“等下我们去观前街,你啊要一起去?”
白玉娇说:“去啊。”她和狄秋抬了抬下巴,“干吗不去?”
第六章
小灰和白玉娇打得火热。三不五时,狄秋就能从何大侠那里听到些他们的新动向。
小灰和小白一道去苏州乐园啦,小灰和小白一道去吃肯德基啦,小灰和小白一道去坐摩天轮啦,小灰带小白回家睡觉啦,诸如此类。
狄秋面红耳赤,说:“你不用和我说这些。”
何大侠面朝着狄秋,倒着走路,问狄秋:“你喜欢小白啊?”
狄秋说:“不啊,就是他们的隐私……我不用知道吧……”
“你讨厌小灰?”
狄秋问他:“他会去戒毒吗?”
何大侠说:“他说会,但是你相信一个瘾君子的话?”
狄秋问:“那她相信吗?”
何大侠想了想,说:“你相信恋爱中的女人的判断能力?”
狄秋没响了,他和何大侠走在金门路上,路过间糖炒栗子店,他吞了吞口水,双手插进夹克口袋里,不去看了,踢开路上的石子,问何大侠:“你整天跟着他们是不是怕他们出事?”
何大侠飘到狄秋身边,拱拱他:“小灰和小白,听上去像不像两只老鼠在谈恋爱?”
狄秋笑了。何大侠说:“你打麻将一晚上能挣多少钱?”
狄秋伸手掏裤兜,说:“昨晚一毛钱都没赚,还赔了三千。”
何大侠说:“那你肯定很喜欢一起搓麻将的那几个人。”
狄秋说:“还好。”
何大侠问他:“那你干吗不和我一起去听演唱会?”
狄秋说:“要去上海,好远,而且我临时买门票也买不到吧。”
何大侠飘到狄秋前面,双脚离了地,双手背在身后,脖子往前伸着,眼睛对着狄秋的眼睛,鼻尖撞着他的鼻尖。狄秋笑笑,往边上挪了一小步,说:“我最远就去过无锡。”他看着何大侠,老实地说,“买黄牛票不太好吧。”
何大侠不响了,落到地上,和狄秋并肩走着。经过了两个地铁站,转到了阊胥路上,狄秋问了声:“演唱会怎么样?很热闹吧?”
何大侠说:“还行吧,都是情侣。还是情人间最宽容,成双成对去听一首首关于前任,关于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的歌,还跟着大合唱,那么投入,那么感动。”
狄秋朗声笑,何大侠揶揄他:“看来和你一起去,八成你也要一起唱:我来到你的城市,走你走过的路。”
狄秋举手说:“我会唱:‘管他头痛不头痛,努力的人最光荣!’”
何大侠也笑出来了,双手作祈祷状,在空中扭动烟一样的身体,装腔作势,浓情款款地唱歌:“天荒地老流连在摩天轮……”他眺望着远处,“小灰和小白坐摩天轮的时候我还给他们伴奏,小白乐坏了。”
何大侠往下看,狄秋稍仰起脸往高出看,两人看到了一起,何大侠问狄秋:“你不喜欢她,你也不喜欢洁洁,你喜欢女孩子吗?你不喜欢女孩子?”
狄秋侧身避开一辆电瓶车,跳到了人行道上,肩膀高高耸起,轻轻落下:“不重要吧?反正我喜欢谁,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也喜欢不到啊。”
“怎么喜欢不到?”何大侠嘲弄地说,“人就是这么功利,喜欢一个人偏偏要喜欢得到才去喜欢,对方不理不睬,不闻不问也就投降放弃了。”
狄秋眨巴眨巴眼睛:“完全不理会别人的感受,不依不饶很容易变成变态偏执狂吧?”
何大侠哑然,跳到棵树上,树梢落下两片叶子,擦过狄秋的肩头,擦过一个路人的手,狄秋看了眼,树叶掉进路边的纸屑堆里,叶片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那路人早就走远了。
何大侠一个大步跨到了另一棵树上,他和狄秋道:“我高中的时候,看小电影,男男小电影打飞机,被我妈发现了,她送我去电击。有一次,她和我爸来看我,我正好要去作治疗,医院里的绑带坏了,我爸想也没想就扯下他的皮带给了医生。”
狄秋冲何大侠招手:“你下来吧。”
何大侠一手攀着树枝,低头看他,道:“你长这么大就没过一两个性幻想对象啊?”
狄秋一愣神,不响了,耷拉脑袋,继续往前走。何大侠乐了,轻轻笑着,飞过去绕着他打转,又是戳他的肩膀又是他的扯头发,轻快地问他:“你想什么呢,狄秋,你想什么呢?你想到谁了吧?”
狄秋说:“没什么。”他扫了下肩膀,抓抓头发,强调了遍:“没有。”
何大侠说:“你不正常。”
狄秋哭笑不得:“我好好一个大活人,有心跳,会呼吸,手是热的,脸是烫的,我大白天只能撞鬼,我当然不正常啊。”
何大侠有板有眼地说:“你能好好说话吗?你难不成从小就这样?你不是说高中的时候才变成这样的吗?你可别和我说你高中的时候还没学会打飞机啊?”
狄秋恼了,挥了下手:“你好烦。”
何大侠反而开心了,他们恰经过个公交车站,何大侠拉了下狄秋,笑着说:“走啊,带你去见见我的性幻想对象!”
狄秋被他拽上了公车,两人挨着站着,公车上又闷又臭,何大侠又冰又腥,狄秋摇摇晃晃站到了眼科医院,下了车在路边歇了会儿才喘过气来。何大侠带路,把狄秋领进了眼科医生赵医生的办公室。
赵医生大鼻子,紫棠色面孔,戴眼镜,提溜滚圆的眼珠子,提溜滚圆的身材,坐在椅子上仿若一只盘着身体的肥猫,见不到腿。他那件白大褂在腋下绷得紧紧的,露在外面的一双手倒很好看,手指葱白细长,指甲平整,不长肉刺,手腕上和手指上都没有饰品,干干净净的。赵医生正给一个年轻女孩儿看病,女孩儿戴着口罩,两只眼睛红得像桃子,哭哭啼啼地问赵医生:“医生,我会不会瞎啊?”
“这一个月不要戴美瞳了。”赵医生说,低着头在病历本上画龙,他脖子上的三层肥肉松开来些,成了两层。狄秋看看何大侠,何大侠瞪眼睛:“我又不会算命,我怎么知道他现在会变这样?高中我们同班的时候,他可是我们班草,不信你看!”他指着赵医生桌上的一张合照,照片上是站成四排的年轻人,有男有女,何大侠说,“最后一排最中间那个,看到了没有?”
狄秋看到了何大侠,站在倒数第二排,和赵医生隔着两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照片里,赵医生长脸,大鼻子,戴眼镜,看上去很瘦,眼睛微微眯起来,表情有些不耐烦。何大侠的表情更不耐烦,甚至还带着点阴沉。
何大侠说:“你看这么仔细干吗?谁拍毕业照的心情好啊?”
狄秋没响。那肿眼睛的女孩儿又问赵医生:“隐形眼镜能戴的吧?”
赵医生一顿,看了眼女孩儿:“眼镜戴戴吧。”
女孩儿哭了起来,攥着手机戳屏幕,赵医生抽了几张纸巾给她,女孩儿说:“不好意思啊医生,我忍不住,眼泪水自己掉下来的,不戴也没关系的,那化妆总可以的吧?”她顿了顿,“网上说不要紧的。”
何大侠抱不平:“那你不如去找手机医生开药啊!”
赵医生说:“小心一点不要弄眼睛里。”
女孩儿前倾着身子:“医生你说的哦,可以化妆的啊是?你说的哦。”
赵医生把病历卡还给了女孩儿:“去拿药吧。”
狄秋说:“他人蛮好的。”
那女孩儿才站起来,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满面堆笑地走进来,嘴里不住地念叨:“老赵啊,我就知道你在的,啊忙啊?你什么班啊今天?”
女孩儿径自走开了,那男人顺手关上了门,赵医生问他:“你拿号了吗?”
男人的笑容愈发地深,背玩成了个虾米,一步步走过来,搓着手,到了赵医生面前,一屁股坐下,胳膊压着桌子,挨上前就道:“你就帮我开个药嘛,很快的。”
赵医生拿着笔,说:“还是上次那个消炎的?”
男人收紧了笑,人向后仰着坐好,点头道:”欸,就是那个,你啊能帮我照照看,啊是白内障啊?我最近么总觉得看不太清楚东西。”他边说边往检查眼睛的仪器上靠,下巴已然搁正了位置,道:“啊是这样啊?我位置啊对啊?“
赵医生看看手表,道:“那还是拿个号吧。”
男人望着那仪器上的两个圆圈,说:“你啊记得高中那时候那个大侠啊?”
狄秋一看何大侠,何大侠瞥着那男人,双手抱在胸前,比着那毕业照来回地看,来回地思量,没响。
男人又说:“那天出去吃饭碰到他弟弟了,你啊记得啊,之前不是来找过你嘛,高三毕业典礼么,他高三都要毕业了,我们毕业照都拍过了,他突然就不来上学了,后来么就什么见义勇为死掉了。他弟弟跑到学校里来,脸上都没表情的,穿一身黑衣服,手臂膀上还戴了孝,他喊你出去,我们差点帮你去叫班主任,你啊记得?我那天又看到他了!样子一点都没变,黑着张面孔,好像别人欠他几百万一样,边上还有个女的,哦哟,吓死人了,脸上一块疤。”
赵医生默不做声,找了张纸写了几行字,递给了男人,说:“你去拿药吧。”
男人笑呵呵地接过那纸,从仪器上挪开了下巴,道:“我年纪这么轻不会得白内障的吧?”
“死不了。”赵医生盖上了笔盖。
男人一怔,笑了笑,起身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又一个哭哭啼啼,红着眼睛戴着口罩的女孩子进来了。
狄秋说:“我们也走吧。”
何大侠说:“做鬼有方便的地方,也有不方便的地方,总的来说还是方便的地方比较多。”
他穿过赵医生的身体,出去了。医院大厅里聚了不少人,哄哄闹闹,孩子拉着大人的手,一只眼睛上蒙着黑布,只用另外一只眼睛小心地打量世界,老人拄着拐杖,双目混浊,无精打采的,像要睡着了。液晶电视在播激光治疗近视的广告,何大侠和狄秋坐在相邻的两张塑料凳上仰着头看广告。
何大侠问狄秋:“你没试过吗?”
狄秋说:“我没近视啊。”
何大侠道:“我是说去看看以前的朋友,同学。你不好奇啊他们过的怎么样,现在是什么样子。”
狄秋说:“和我没什么关系吧。”
“这么自我?”何大侠把腿往前伸,人往下滑,摊开了身体坐着,“还是你怕他们中的某个人其实和你有点关系,比如暗恋你啊,喜欢你啊,你会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把自己搞成这样。”
狄秋说:“我这是为朋友两肋插刀!”
何大侠道:“你朋友也没得到半点好处啊!”
狄秋撇撇嘴:“这样坐舒服吗?”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狄秋便也试着把腿完全伸开,由着身体向下滑,只有半个屁股还沾着椅子,他看着自己的脚,问何大侠:“那你后悔么?”
“你不能这样吧,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就用我可能不想回答的问题来堵我的嘴?”何大侠说。
狄秋笑了。何大侠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回答你,我不后悔。”
他说:“我活着的时候,他们觉得耻辱,我死了,见义勇为,倒是件光荣的事,我这是造福父母。”何大侠还说:“我回家看过,一切都很好。”
狄秋道:“就是清明没人给你上坟。”
何大侠踢了下他的脚,狄秋跳起来,站着拍衣服,拍裤腿,人笑笑的。
何大侠还坐着,看着狄秋道:“父母爱孩子,孩子也爱父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世上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何大侠还是问他:”那你后悔吗?”
狄秋无奈:“怎么又回到我身上来了!”
“你刚才没回答不就回到你身上来了。”
“回答了就能解决问题吗?”
“不回答就说明你连直面问题的勇气都没有。”
狄秋认输:“我是没勇气,天要黑了,我要走了,明天再陪聊了。”
他走到了医院门外,何大侠说:“哦对了,小白让我带句话给你,让你不用去订西装了,她找到人拍婚纱照了!”
“啊?”狄秋站住了。
何大侠大声地问,用力地挥手:“你干吗失魂落魄的?你喜欢她啊?”
狄秋用力地摇头,大声地说:“告诉摄影师,不要p掉她的胎记!再告诉她,我不希望她和小灰在一起,我不喜欢他。”
狄秋去了棋牌室,去得太早了,大厅里都只有小猫三两只,老板娘在吧台里擦烟灰缸,见到狄秋,好一阵嘘寒问暖,硬塞给他一盒牛奶,一包香瓜子。狄秋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眼看老板娘提着拖把上楼了,一歇,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背拿着扫帚和分箕在楼道口露了脸,男人放下手里的东西,瞄了眼大厅,看到狄秋,点头致意,拿了个干净的烟灰缸过来给他,派给他一根香烟,擦亮打火机送上火苗。狄秋忙要起身,男人说:“倷坐,倷坐。”(你坐,你坐。)
狄秋道:“孙老板好。”
“喊啥个老板架。”孙老板笑笑,自己也点了根烟,坐在狄秋边上,手一扬,烟雾袅袅,他道,“今朝蛮早。”(喊什么老板啊。)(今天蛮早。)
狄秋笑说:“不早凑不上桌。”
孙老板也笑:“今朝包间里帮祝老师笃搓啊?”(今天在包间里和祝老板他们打啊?)
狄秋说:“有几天没碰到了,不知道他们今天来不来。”
孙老板笑笑,问说:“最近蛮好歪?”
“蛮好。”
孙老板又问:“屋里爷娘才蛮好歪?”(家里爸妈都挺好吧?)
“蛮好的。”
孙老板道:”夜饭昂吃了?”
狄秋说:“等老板娘忙完再说吧。”
孙老板道:”帮倷隔壁喊碗面吧。“
狄秋说:“没事,我还不饿,您忙您的吧。”他吃完香烟了,孙老板也吃完了,狄秋摸出了烟盒,给孙老板派烟,点烟。孙老板呼了口他的烟,看了看他的烟盒和打火机,微低着头,声音轻轻的:“有空么,转去看看。”(有空的话,回家看看。)
狄秋笑着,喝牛奶,拆开了香瓜子。没人说话了,孙老板吃完香烟,和狄秋凑在一起嗑了两把瓜子,拍拍手,走开了。
过了六点半,棋牌室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人,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小了,有的身上有酒味,有的嘴里叼着牙签,有的揣着茶叶盒,提着保温杯,一讲话,满口苦茶气,几乎都抽烟,打完招呼,要了烟灰缸,泡上茶就点上了烟,老板娘把棋牌室的灯全打开了,一歇,白光之下雾起烟腾,如梦似幻。
狄秋遇到了黄老板。黄老板见到他喜出望外,跑到他跟前抓着他的手亲热地说话:“刚巧还来帮长脚讲要是碰着倷才好哉!!老蔡放倪鸽子,囊夯,啊有空?”(刚才还在和长腿说要是碰到你就好了!!老蔡放我们鸽子,怎么样,你有空吗?)
狄秋拍拍她的手背,笑着道:“和黄老板肯定有空,没空也要抽出空来。”
黄老板一扭腰肢,坐到了他下家,道:“格么等歇才靠倷育牌啧!”(那等会儿就靠你喂牌了。)
后来钱经理夹着个皮包,带着个年轻女人出现了,他介绍说,女人叫珠珠。珠珠同大家笑笑,问狄秋:“啊要吃口香糖?”
她嘴里在嚼口香糖。钱经理一看黄老板坐在狄秋下家,眼乌珠一弹:“囊位子已经定下来啧啊?”(怎么位子已经定下来了啊?)
黄老板嗑瓜子,瓜子壳乱喷,说:“我帮小狄撒过骰子啧。”(我和小狄扔过色子了。)
钱经理道:“两个人唔笃囊夯撒格?”(两个人你们怎么扔的?)
“唔倷代倷,我代长脚,哀囊么一来才好搓啧歪。”黄老板还道:“啊是老蔡一弗嘞嘿,倷才帮我穷兴穷武啊?”(他代你,我代长腿,这样么,一来就好打了。)(是不是老蔡一不在,你就和我横啊?)
钱经理皱了皱眉,坐下了,说:“黄老板倷哀格闲话讲得是……”(黄老板你这话说的……)
黄老板扭动脖子,脖子上的红绳子牵绊住她的动作幅度,她哼了声,抓起颗瓜子塞进牙齿间,大声地咬了下去。钱经理问狄秋:“倷帮我撒葛啰搭。”(你帮我扔了哪里的位置。)
黄老板抢白道:“我上家!”
钱经理看看狄秋,狄秋笑了笑,没出声。
最后加入他们这桌的是一个长腿的中年女人,身高得有一米七五了,骨架也很大,高颧骨,宽肩膀,大手大脚,和个面向忠厚,浓眉毛,小眼睛的男人一道进来的。长腿看到珠珠,阴阳怪气地和钱经理搭腔:“哦哟,钱老板,新葛小姊妹啊弗帮倪介绍介绍啊?”(钱老板,新的小姊妹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珠珠吃瓜子,和长腿还有那小眼睛的男人打招呼:“阿哥好,阿嫂好,喊我珠珠好啧。”
长腿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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